唐明:甚麼是語言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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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唐頓莊園」第一季劇照。

最近重溫 80 年代和 90 年代的英國劇,若與今日 Netflix 的出品相比,製作和剪輯肯定是差得遠,美術服裝或許可以一比,唯一優勝之處,便是台詞了。

說實在,即使以「唐頓莊園」的製作水準,並非所有演員都能演繹古典的韻味 —— 當然,為了適應全球觀眾觀賞需求,用字化繁為簡,口音夾帶當代的活潑感,也無可厚非。

這樣對比的話,不難發現,早 30 多年的英國劇,對於語言的端正典雅,依然有相當的執著,如果改編的是 100 多年前的原著,甚至將原著的描寫直接搬到劇本上,效果也不突兀。眾所周知,18、19 世紀的古典小說,是作家炫耀其文字修養的最好途徑,有人可以花兩三頁紙,只是在形容一座建築,一條街道,或者天氣 —— 這一切如今都可以用不到 5 秒的時間全部覆蓋。將原著的台詞搬上現代銀幕,賦予真實的生活氣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尚在 19 世紀,當語言還享有主導權,並沒有被影像牽著鼻子走的時候,愛默生就警覺「人性的腐敗,第一步就是語言的腐敗」(The corruption of man is followed by the corruption of language)。後來英國詩人奧登也說過同樣的話,他還直言不諱,語言的腐敗是一種邪惡,為甚麼這樣說呢?

簡單而言,他們所憂慮的,是語言的失真,使用者愈來愈不誠實,一直腐敗下去的話,就會終極墮落到大家所熟知的,所謂「政治的語言」(political language),那時候語言內在的神聖性,就完全被拋棄了。

語言的神聖性來自最古老的根源,人需要交流、溝通和理解。可以說,語言是建構秩序的開始,準確傳遞信息,流暢的表達,都是一種秩序。而政治的語言是為了破壞或者顛倒原有的秩序,摘除一切合情合理的因素。

最基本而言,是為了引起真誠、具體的關注和思考,而不是令人試圖擺脫和遺忘。但是很不幸,為了純粹的字面效果,語言的真實和準確漸漸被放棄。按照這個標準,無論是極力誇張的廣告宣傳,還是雲山霧罩的學術術語,或者最具欺騙的政治語言,當然就是腐敗的語言了。

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代,奧威爾也有同樣的觀察。他痛批媒體對西班牙內戰的報道:「沒有一件是準確的,和事實沒有一絲關係,英勇的戰士被寫成叛徒、懦夫;完全沒有見過槍戰的人被吹捧成英雄,死傷枕藉的戰役,甚至連傷亡數字也沒有。倫敦的報紙大肆販賣這類虛假消息,知識分子則忙於堆砌他們的道德情感。」

這是不是又很熟悉呢?在今日美國也是一樣,正如美軍陣亡的消息,並不能排到頭版頭條,而死於警暴的 Freud,已經被塑造為民權英雄。

1980 年劇集「傲慢與偏見」劇照。

回過頭來說電視劇的台詞。早前的那種精良製作的電視劇,為何特別講究遣詞造句,因為語言表達本身就是價值觀的建構:典雅、精確、含蓄,甚至抑揚頓挫所呈現的音樂感,並非為了玩文字遊戲,而是為了美感。美是人間最上乘的境界,如果語言表達還不夠美,還可以借用藝術和音樂。

美的第一要素,當然是真誠,也就是說,寫出這些優美文字的人,首先都相信美的存在,美的價值,相信人與人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溝通、理解;觀眾和讀者,都值得更好的表達,而不是煽情、發洩或者欺騙,甚至暗藏威脅和恐嚇。因此,政治語言被視為最腐敗或者最醜陋,在於寫的人根本不相信,而且政治語言對於受眾的態度,顯然是非常輕蔑的。

如果想要制止語言的腐敗,或者速度不要那麼快,或者避免受到腐敗語言的侵害,就需要大家都增強理解能力。

古早電視劇的語言風格,今日當然有嫌 archaic,但我覺得,偶爾作一些仿古的表達,挑選其中一些用字,沒有壞處,前提你真心認同那種語言優美,那也可以是用一種含蓄的手法,表達自己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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