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日大嶼到杜拜:陸沉時代的造島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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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杜拜的朱美拉棕櫚島,除了低密度豪宅,還建有亞特蘭提斯酒店(Atlantis, The Palm)等多項設施。

談及「明日大嶼」填海造島計劃,不少人都批評工程罔顧海平面上升威脅。英國紐卡素大學社會地理學教授邦尼特(Alastair Bonnett)著作「島嶼時代」(The Age of Islands: In Search of New and Disappearing Islands)指出,這種矛盾不是香港獨有,由杜拜世界群島、到恒大集團的海花島,人類正在中國和波斯灣國家引領下,進入瘋狂造島的世紀。邦尼特親身考察消失中的島國,與逆天而建的人工島嶼,揭開這個時代的光怪陸離。

在地理上,島嶼只不過是一塊四面環水的陸地,人類卻總是對此情有獨鍾,在 16 世紀英國作家 Thomas More 名著「烏托邦」(Utopia)中,作為完美國家的烏托邦也被構想成島國。對於人類迷戀避世小島,詩人兼地理學家 Jay Appleton 推斷,這是源於我們逃避恐懼和追求安全的原始本能,他以「瞭望-庇護理論」(Prospect-refuge theory)概括,說明可在島上制高點一覽無遺的島嶼,更予人一切可掌控的安全感。

基於這種島嶼情意結,每當我們從新聞得知,有小島因海平面上升而消失,心理衝擊定當超過大陸的海岸線後移。島嶼消失意味著一件完好的事物被毁掉,其上可能有數千年的文明傳統、民風淳厚的島國島民,他們會一併在地平線上抹去。不過,這些氣候變化下的島嶼覆滅故事,沒有阻嚇人類造島的決心,但人工島絕少用來安置受災島民,不少是為富人安居和娛樂、或為國家軍事擴張而開發。

讓富豪遠離煩囂的烏托邦

邦尼特考察指出,這種矛盾在巴拿馬得到最佳體現。他親身到訪當地正在消失的聖布拉斯群島(San Blas Islands),當中有 50 座小島是原住民庫納族人(Guna)的家園,他們親述多個小島在數年間逐一淹沒,只得建築遺留的木樁偶爾露出水面,「它們全部都不見了」。政府曾經計劃把島民遷移上大陸,但徙置村卻爛尾收場,族人只好自生自滅,言談間都為前途感到徬徨。

庫納族向來以抗爭精神自豪,他們在 1925 年發動庫納革命(Guna Revolution),從巴拿馬政府手上爭取到自治權,但如今政府卻又以庫納族自治為由,拒絕就群島陸沉積極施救。庫納族空有自治而沒有主權,令他們沒有代表在國際舞台上呼救,境況或者比瀕臨消失的太平洋島國更堪虞。村中長老提出的救亡方案,聲稱只要齊集島上不同砂石築成海堤,便可阻止水位上升,充滿拉美魔幻寫實味道卻欠缺科學根據;有村民則挖掘珍貴珊瑚礁用來填海造島,但「愚公移山」在現實終究是徒勞無功。

世代居住聖布拉斯群島的庫納族人婦女。 圖片來源:Gilles Mingasson/Getty Images

很多人把庫納島消失看作無可避免,但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南邊首都巴拿馬市近年正建造人工島,上面的低密度豪宅以富豪為銷售對象,證明巴拿馬其實是有技術挽救庫納族家園,資源分配才是問題核心。這座富豪人工島名為海洋礁(Ocean Reef),設有專屬的海洋安全部隊,四周水底有感應器防止人類和不明物體入侵,島上有橋樑接駁大陸,但警衛森嚴,猶如國中之國。

發展商顯然是用金錢,為富豪實現在烏托邦避世的想望,樓盤廣告多番強調獨享(Exclusivity)、奢華(Luxury)、寧靜(Tranquil)、私密(Private)等字眼。對於類似現象,有地理學家稱為「分離性富裕」(Secessionary Affluence)—— 即使世界如何亂七八糟,這些富豪總可以把所有問題拋諸腦後,逃逸到遠離煩囂的島上。

由中國和杜拜詮釋的現代

這波全球造島潮流中,巴拿馬只是後起之秀,杜拜才是富豪人工島的模範。阿聯酋國企棕櫚島集團(Nakheel)在 2001 年建造朱美拉棕櫚島(Palm Jumeirah),是當今最著名的人造島,地貌呈棕櫚樹狀,島上居民過萬。集團此後再推多個建島計劃,最叫人瞠目咋舌的是「世界群島」(The World),以 300 座島嶼組合成世界地圖的模樣,務求成為國際富商名流的玩物和度假天堂。

縱然金融海嘯打亂工程進度,但造島熱潮繼續蔓延海外,中國海南島接連有多個造島工程,有「東方小杜拜」稱號的三亞鳳凰島是其一。全球矚目的恒大債務危機,旗下耗資 1,000 億元人民幣的海花島亦是最新代表,以蓮花為形狀,其建築速度是朱美拉棕櫚島的 1.5 倍,不但有豪宅,還有兒童世界、水上王國、國際會議中心、購物中心等設施,大部分業務今年陸續投入服務,現在卻與恒大一樣前途未卜。

去年以航拍機俯瞰拍攝的海花島,島嶼呈蓮花形狀。

如今很多新興國家都向中國和杜拜取經,由東南亞到非洲都有造島工程,譬如馬來西亞毗鄰新加坡建造的碧桂園森林城市。不少歐美評論嗤之以鼻,批評這些計劃奢靡浮誇、品味惡俗。邦尼特卻認為,那些建築無可否認是大膽無比,無論我們喜歡與否,杜拜和中國正愈益主導現代城市的樣貌。尖酸的西方評論人似乎也隱約感覺到,歐美正逐漸喪失何謂現代的詮釋權。

中國和杜拜引領的造島風潮,亦令西方對人工島留下多重負面印象,總是與消費至上、專制獨裁、不顧環境成本有關,每當有人工島計劃提出,中國和杜拜便會充當反面例子,以致很多計劃一再擱置。2018 年比利時人工島計劃爭議,有市長便公開表示:「我曾經前往杜拜,看別人的成效如何。我經過一道陰溝時,看到裡面都是塑膠垃圾和油脂,我不想在那種地方度假。」一旦有人再加追問,百年後人工島命運如何,參與者就更會為之卻步。

曾經在香港大學任教的邦尼特,特別注意到香港以「明日大嶼」計劃趕上了最新造島熱潮。雖然政府提出的初步方案所見,人工島不是富商名流的避世天堂,但這種有中國特色的發展計劃,卻遇到破壞海岸生態價值、罔顧極端天氣頻仍、水位上升威脅等批評。同樣的爭議和理據在其他地方早有人提出過,在沒有圓滿答案下,總是有地方堅持繼續造島,不斷加速島嶼誕生與死亡的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