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回不了去:一個歐洲人的盛世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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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 1900 年左右的明信片,圖中為維也納著名的格拉本大街(Der Graben)。 圖片來源:Culture Club/Getty Images

今天是「人類群星閃耀時」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自殺身亡 80 周年。他是德語世界著作等身的知名作家,經歷過 19 世紀末的歐洲太平盛世,自信樂觀地憧憬過人類將來,卻接連歷經兩場世界大戰,遭遇極權迫害而流亡海外,也見證自由心靈如何屈從國家意志。其臨終遺作「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Die Welt von Gestern: Erinnerungen eines Europäers),就為文明盛極而衰留下最後見證。

年輕的茨威格肖像。 圖片來源:Culture Club/Getty Images

茨威格出生於 1881 年,誕生自維也納的猶太富裕家庭。他形容當時歐洲正值太平盛世,即使世界某角落有戰爭,也只會存在於報紙國際版,不會波及平民大眾。隨著社會財富累積,黑夜被電燈燃亮、天空被飛船征服、頑疾被醫學根治,普遍人都相信厄運不再降臨,歐洲從此擺脫饑荒與動亂,文明進步勢不可擋。

在那個創新進步的時代,中學課程跟不上潮流,無法滿足茨威格與同學的好奇心,他們都在課餘搶先吸收最前衛的思想。當老師還未聽過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和戲劇大師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時,學生已經讀遍他們的作品,還以投稿互相切磋。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和霍夫曼史塔(Hugo von Hofmannsthal)也是少年開始發表作品,是學生眼中的英雄 —— 證明年輕不再是成就的障礙,反倒是優勢。

只會憧憬未來的黃金時代

1904 年茨威格完成博士論文後投身創作,旅居歐洲各地,在文壇廣交好友,使他堅信歐洲文化相融,可共享文明進步的成果。這想法如今聽來天真可笑,但茨威格強調,當時歐洲正彌漫著這股理想主義的樂觀氣氛,其法語詩人好友維爾哈倫(Émile Verhaeren)最能體現那個時代精神 —— 他為幾乎每天都有新發明誕生興奮不已,當別人認定都市和機械毫無詩意,他卻以短詩歌頌各種科學成就,憧憬歐洲文化共融的未來。

茨威格如此憶述:「歐洲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對未來充滿信心,除了幾個老態龍鍾的白髮老人外,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感嘆和懷緬『過去的好時光』。」但正是這份自信與樂觀蒙蔽了歐洲人雙眼,使大家過分自我膨脹,以為自己國家每次軍事威嚇,別國都願意退讓;茨威格與好友則真誠相信,即使戰爭來臨,大家都會抗拒參戰,深信歐洲精神與道德力量可以獲勝,結果對災難來臨毫無戒心。

1914 年盛夏,是茨威格記憶中最風和日麗的夏季,卻傳來奧地利皇儲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遇刺身亡的消息。茨威格觀察指,由於皇儲本身不受愛戴,所以平民原本都不以為然,直到報章把事件演繹為民族情仇,奧地利人就開始頭腦發熱,局勢幾何級升溫,各國不再退讓,全歐洲的戰爭機器同時啟動,終於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

被剝奪一切的暢銷書作家

這是歐洲文明盛極而衰的開始,政治精英以莊嚴承諾,把人民推上戰場送死,結果輸掉了戰爭,又輸掉了和平,舊歐洲秩序分崩離析,舊帝國瓦解為一窮二白的小國,自信與樂觀一掃而空。戰爭結束,並不意味著一切好起來,衝突只是轉移到國家內部,戰後秩序滿足不了任何人,所有矛盾都難以調和,歐洲在兩極之間被拉扯撕裂。

隨著上一輩權威掃地,茨威格觀察發現,戰後世代普遍對父輩既痛恨又鄙視,他們不再信任傳統,決心重掌自己命運,在藝術上開啟光怪陸離的立體派和超現實主義實驗,在文學上開創言簡意賅的電報式寫作風格,為文藝界創出新氣象。在政治上,真正能夠吸引群眾的,只餘下極端的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任何稍有分寸的主張都被排斥,為歐洲帶來更深重的災難,最終也奪去茨威格的所有。

茨威格是戰時極少數的反戰作家,與堅守和平主義的法國作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成為摯友。這份歷練使茨威格寫作更趨成熟,作品在戰後德語世界膾炙人口,中篇小說「馬來狂人」(Amok)和「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Brief einer Unbekannten)深受讀者歡迎,被改編成戲劇和電影;「人類群星閃耀時」(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t)獲選為學校必讀讀物,印刷量短期內突破 25 萬冊。此後幾乎所有著作都有了銷量保證,直到希特拉崛起。

1938 年德國吞併奧地利後,奧地利納粹親衛隊(SS)在街頭步操。 圖片來源:Presse-Heinrich Hoffmann/ullstein bild via Getty Images

1933 年希特拉在德國上台後,猶太裔的茨威格即時落入黑名單,數百萬冊作品全數被查禁,其編寫的劇本全數被禁演,事業成就一下子被摧毀。即使奧地利尚未淪陷,茨威格也察覺到昔日友好,因他的猶太背景而避忌公開接觸。萬念俱灰的茨威格知道危險逼近,於是不顧朋友勸阻,僅帶少量資產避走英國。結果一如茨威格預料,奧地利數年後淪為納粹黨囊中物,親朋好友逐一遭到逮捕、抄家、流放和批鬥。

從花朵吸吮苦澀的蜜蜂

在流亡英國的歲月,落魄的茨威格重遇維也納的老朋友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同是天涯淪落人,當時佛洛伊德已是 83 歲高齡老人,卻同樣落難英國。佛洛伊德對文明傾頹痛心之餘,卻對人類的野蠻本性不感驚訝 —— 有別於昔日歐洲迷信科學理性,佛洛伊德始終堅持,人類原始動物性無法被文明馴服,曾經信仰「進步」的茨威格,再無法駁倒佛洛伊德的觀點。二人重逢後一年,佛洛伊德與世長辭,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在同月爆發。

茨威格的奧地利出身,使他被英國視作敵國公民,他只能捨棄僅餘一切再次逃難,最後落難巴西。雖然暫得人身安全,但 60 歲的茨威格早就喪失盛年時的樂觀和信心,無時無刻記掛著歐洲這個精神故鄉,他因此寫下回憶錄「昨日世界」,記錄充滿戲劇性的文明起伏,也記低戰爭重臨的心境:

人類自相殘殺的恐懼,遠甚於死亡帶給我的恐懼,戰爭不可阻擋地再次來臨了。我畢生熱切追求人性與精神上的團結,因此更覺得當下的團結比任何時候重要,但竟遭遇如此無情的排擠,此刻,我感覺到人生從未有過的孤獨。

完成回憶錄後,茨威格去了一趟里約狂歡節,想要排遣哀愁,同日卻看到「新加坡淪陷」和「英軍大潰敗」的新聞頭條,叫他無法釋懷,他無法接受文明遭逢滅頂,世界另一端還在縱情享樂。歐洲既回不了去,希望也遙不可及,茨威格在狂歡的巴西人群中悲痛欲絕,朋友形容當時的他活像蜜蜂,「從每個花朵中吸吮苦澀」。1942 年 2 月 22 日,茨威格與妻子在家中注射毒針,與世界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