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wilight was ebbing fast from the sky above his head, the strip of sand had sunk already under his feet, he himself appeared no bigger than a child – then only a speck, a tiny white speck, that seemed to catch all the light left in a darkened world.(他頭頂的夕陽從天空中消退得很快,他腳下的一片沙灘早已沉沒,他自己也顯得渺小了,跟一個孩子似的 —— 隨後只剩下一點,魚眼大的白點,彷佛黯淡了的世界遺留下的光明,完全凝聚在這個白點上。)
如果凡爾納筆下的福格先生,更像是一個童話人物,令人誤以為遠行是一場妙趣橫生,有驚無險的冒險喜劇,則康拉德的 Lord Jim,顯示的是現實的另一面,血腥、泥濘,極為艱辛。雖然 Jim 的外表也有幾分令人想起福格先生,「他穿得很乾淨,渾身雪白,從帽子到鞋子,你找不出一個污點」。
凡爾納是法國人,而且沒有出過海;他的所有知識和想像,都來自既有文化的熏陶。康拉德比他晚生 30 年,當「八十日環游世界」出版的時候,康拉德正是一個青少年,但他已經坐船出發去中美洲了。
凡爾納的福格先生,是英國紳士理想化人格的化身,當時鼎盛的大英帝國,是西方工業文明的表率,但是在西方文明的邊陲地區,譬如康拉德出生的波蘭(今烏克蘭),其觀點與角度,自然有別於身在巴黎的凡爾納。在遠行地球各個角落的人之中,福格先生那樣的「上等人」只可能是鳳毛麟角,真正大多數的是 Jim 這樣的水手。同樣,Jim 所遇見的惡人、壞人、小人,肯定要比福格先生多得多,他也沒有福格先生那樣的運氣,可以高高在上,不必與這些人打交道。
Jim 是一個被當代「流行文學」所吸引的年輕人,這些「流行」文學之中,如果恰巧有一兩本凡爾納,則是毫不令人奇怪。他一心以為遠行是一場浪漫的冒險,自己可以是冒險的英雄,然而現實的意義,似乎旨在擊垮一個人的信念與理想。
現實的真正力量,就如他筆下突然翻覆的海洋:「這種海天的劇怒,完全是對他而發的,帶著惡意,帶著無法拘束的大力,帶著脫韁而馳的殘酷,那是要從他身上扯去他一切的希望同恐懼,他的疲勞苦痛同他的憩息願望;那是摔破、毀壞、滅絕他所看過的、曉得的、喜歡的、享受的、厭惡的 —— 總之人生所必需的、再貴重不過的一切東西,比如陽光、記憶、將來;那是用了要他的命這件簡單可怕的事實,來把整個世界從他眼前掃去得無影無蹤。」
Jim 不但做不成英雄,而且一經現實考驗,便露出了懦夫的本質,在生死關頭,原則、信念、尊嚴和價值觀通通皆可抛棄,然而人總能找到自我辯解的理由:「人生下來就是懦夫,這真是一個難題 —— 否則,做人也太容易了。」在生死關頭,佔上風的是人性卑微的本能(畏懼和懦弱),而不是接近於神性的高尚理想(勇氣與情懷)。
雖然故事背景設在維多利亞晚期,然而感覺上,卻與「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並沒有太大的時代分別。小說的敘事,有點像微醺之後,趁著酒意的暢談,有時斷線模糊、有時誇張失實,但這幾乎不設防的吐露,呈現的是比清醒理智的時候遠為生動、細緻、恢弘、栩栩如生的畫面。書中的對話風格,像是星夜裡甲板上過客的聊天,月白風清,水波如鏡,海面上的月光可以照亮陌生人的臉龐,每個人都是船上的過客,每艘船都是海裡的過客。
事實上,Lord Jim 可以被視作少年 Pi「轉世的前身」——「你信哪一個故事?船上有動物的那一個,還是沒有的那一個?信仰也是如此。」被土著尊稱為 Lord 的 Jim,比福格先生更像是真正的「殖民者」,他們有過理想主義,也屈服於人性的弱點,在遠洋異地的過程中,飽受煎熬,無論是軀體還是心靈,他們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高尚,但是也不甘於放棄,就向人性無邊的黑暗屈服,墮落為野蠻人。
到了維多利亞晚期,現代(Modernity)已經露出了龐然怪獸般的面目,工業革命和技術飛躍帶來的新鮮與振奮感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更為茫然的畏懼,或者說,凡爾納的熱情與向善已經被時代抛棄,而康拉德面對的已經是一個虛無和殘酷的世界。
到這個時候,人已經遠離了神,神性被摧毀,失去了信仰之錨,「人」像一艘孤舟,是世間最不可靠的存在,失去神性的人性,只是一片渾沌的黑暗:「當我們打算照顧別人貼心需要的時候,才覺得人是多麼不可測,多麼飄搖莫定,多麼朦朧迷離,雖然他們和我們一樣地看到星光,感到太陽的熱力。彷佛孤獨是人生一個苛刻的、絕對的條件;我們所注視的血肉之軀,只要一伸出指頭,就會化掉,剩下來的是那個反復不定、不可理喻、忽東忽西的精神,那是我們眼睛跟不上,手也抓不住的。」
Jim 最終還是抓住了,從他出於本能跳上救生艇的那一刻,到他出於信念走向自己結局的那一刻,他終於擺脫了懦弱、猶疑和虛無的折磨,得到了救贖:「巴多森的天空血紅、空闊,像一條裂開的血管似地流瀉著。龐大的太陽一片赤紅棲在樹梢,底下的森林露出陰森險惡的臉。」
Jim 出場時穿著一身白色;最後與朋友道別時,他也變成了一個白點,在黑暗世界裡僅僅發出微亮的一個白點,此一形象所指,不言而喻。然而,今日很多英文評論,卻連耶穌的名字也羞於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