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藉強大而且持續的增長，資訊科技產業已成為當今中國的最重要經濟支柱之一。自 1978 年實施改革開放政策後，中國政府在 1980 年代展開了一系列「國家資訊化」工程，對科技產業進行了大額投資，生產出一系列自主研發、能用於民用或軍事目的的軟件和設備。
經過 40 多年的努力，在最近政府的「互聯網 +」和「中國製造 2025」政策支持下，中國在多項資訊科技技術處於國際領先地位，例如大數據、雲端運算、物聯網、區塊鏈、人工智能和 5G 通訊等等。根據中國資訊通信研究院發佈的報告顯示，2021 年國內數碼經濟規模達 7.1 萬億美元（47.94 萬億人民幣），在全球排名僅次於美國，位居第二。數據亦指出，數碼經濟佔全國 GDP 的比重從 2012 年的 20.9% 上升到 2021 年的 39.8%。在這經濟奇蹟的背後，無疑是超過 1,600 萬科技產業從業員日以繼夜的勞動成果。
高薪但也過勞
單純從薪酬水平來看，2018 年中國軟件程式設計師平均月薪超過 1.5 萬人民幣，明顯高於全國平均月薪約 4,000 人民幣；但除了異常高的收入，中國科技產業從業員也以其極長的工作時間、甚至過勞死的職業現況聞名。
在中國內外，很多新聞報道都記錄了科技產業極為嚴重的剝削情況，例如從上午 9 點工作到晚上 9 點，每週工作 6 天，即所謂的「九九六」工作安排，甚至有不少個案是在工作場所猝死。然而，這種毫無人性的管理方式不應被視為中國境內的獨有現象。隨著中國政府推出一系列資訊科技產業對外擴張政策，愈來愈多的中國科技公司在東南亞、甚至歐洲投資和發起收購，這種有問題的管理手法正伴隨中國資金輸出世界。例如 2022 年 6 月「金融時報」披露，中國資訊科技企業字節跳動（TikTok 母公司）將「996」做法蔓延到其倫敦辦公室，對員工造成極大壓力，導致每週都有員工離職。
身為一個對工作社會學有著濃厚興趣的研究員，互聯網產業的各個奇特現象令我不禁思考：面對這十年來中國大陸資訊科技產業的驚人發展，究竟從業員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何角色？資訊科技產業發展所帶來的巨大經濟變革，與中國近年社會文化變遷有何關係？正如馬克思理論所強調，勞動者在推動資本主義社會變革方面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儘管勞資關係在數碼經濟中變得愈來愈複雜，但我深信勞動者仍然是推動當代中國變革的一股重要力量。
並非總是軟弱的服從者
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會導致勞動者為改善工資和工作條件而作出反抗，而這種抗爭經歷最終會形成的一股集體意識，繼而組成基於共同階級利益的勞動者組織和引發政治鬥爭。
而在我的研究期間（2018 至 2022 年），中國資訊科技產業有幾場重要的集體行動，分別引起了我的注意。
首先是 2019 年的「反九九六運動」，這是發生在中國資訊科技產業的第一波網絡抗議浪潮。這項行動引起了從北京到美國矽谷的強烈反應。當時包含微軟在內的大型資訊科技公司，有不少員工對中國科技從業員的經歷表示同情和作出聲援。其次，是 2021 年的「Worker Lives Matter」抗議事件。當時中國國內多個行業（主要是技術和金融）的程式員將他們的實際工作時間在線分享到 Github 上的開放編輯服務器，並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第三，是 2021 年發生在阿里巴巴，抗議職場性罪行的「807 聯署」。目擊了這三件事件的發生和沒落，不禁令我好奇：中國大陸職場上是否出現了新的抵抗策略？如果是這樣，它們是如何組織和發生的？
儘管中國大陸是當今世上其中一個勞工運動條件最嚴苛的國家，以上這三個例子表明，中國的勞動者 —— 包括筆者在此一直討論的資訊科技產業從業員 —— 不應僅僅被視為現今制度下軟弱的服從者。
事實上，學術界過去對中國工廠工人的研究，已經為了解勞動者的組織和抵抗策略提供了很多洞見。現代中國勞資關係（或勞資抗爭）的理論，始於 1980 年代國營企業私有化和市場化期間，針對國企下崗工人對爭取退休金福利的一系列研究，代表人物有時任英國劍橋大學中華教授 William Hurst（註 1）。
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開放，國家走向勞動密集型工業化，迫使數百萬農民工遭受被學者稱為「現代歷史上最具剝削性的勞動制度之一」（註 2）。在過去 10 年，包括「中國勞工通訊」在內的研究人員和記者，就記錄了一系列在生產線上的勞動剝削行為，以及隨後引發的勞資糾紛和抗議行動，其中包括 2010 年 5 月本田汽車工廠的罷工、2015 年針對製鞋商裕元的罷工、富士康工廠的罷工，以及 2019 年在深圳佳士的勞工抗爭等等。
- 註 1：有關 Hurst 的著作，請見 Hurst, W and O’Brien, KJ (2002) China’s Contentious Pensioners. The China Quarterly, 170: 345–360. 或 Hurst, W (2009) The Chinese Worker after Soci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註 2：原句出自 Chan, A (2001) China’s Workers Under Assault: The Exploitation of Labor in a Globalizing Economy. Armonk, NY: M.E. Sharp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