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擊隊到教師 台灣主婦背後不可思議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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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新年的日子是怎樣過?從先前的大掃除,到家居佈置,再到團年開年的飯菜,都是主婦們年年必要的預備。一般人好像在如斯日子輕鬆得多,但他們卻是忙得不可開交。「逃避雖可恥但有用」的女主角實栗也明言,如果當個沒薪金的主婦,她是不可能做事那麼一絲不苟,不可能把家居打理得井井有條,但環顧我們四周,有數以萬計的沒薪主婦啊!她們的生活和心理狀態,我們可有理解?台灣作家陳夏民透過觀察母親的日常生活,好奇其他主婦的人生,於是跟攝影師一起拜訪台灣各地的主婦們,與她們共度一個下午,更得到一段段動人珍貴的生命故事……)

採訪完畢後,我穿著 Lauren 借給我、她那雙對我來說小到不合腳的室外拖鞋,站在頂樓,看著攝影師陳藝堂幫她拍攝照片。此時的天色有些陰沉,這陣子天氣不太穩定,午後總會有雷陣雨。

我看著外頭的基隆景觀,有海、有山、有一棟棟建築物,而 Lauren 氣定神閒地練氣功,不受我們影響,也不擔心攝影師藝堂的鏡頭注視。我看著看著,好像也能理解,她口中的歸零是甚麼意思了。

「我的父親曾是異域游擊隊。」

「阿姨,妳小時候是在中國雲南出生的嗎?」

「我是在騰衝出生。」

說得更具體點,是騰衝的和順鄉,不僅是知名景點,也以僑鄉聞名。那裡的人多半到國外去,有的去緬甸,有的去了更遠的地方。Lauren 的童年時光便在緬甸境內來去,後來又因國共因素,輾轉來到了台灣。

「我的父親是異域游擊隊。」

「是電影『異域』裡的那個?(天啊,是劉德華、庹宗華演過的那個!)那時他是國民黨嗎?」

「那時只是為了愛國,所以參加游擊隊,沒有分甚麼國民黨。」

後來的游擊隊造成紛亂,認得的中國人差不多跑光了,她和母親逃到了人口以傣族為主的緬甸南坎,幸虧橋斷了,游擊隊過不來,才在那獲得生存機會。

1951 年,她的弟弟在緬甸出生,還有一個不幸夭折的小妹,過沒多久,就沒有關於父親的消息了。「我爸爸很喜歡打牌,打著打著就跟游擊隊走了。」

那時,她年紀尚小,不懂擔憂,每天與其他小孩們一起跳繩、跳房子。「後來還是父親寫信回來,我們才知道他在台灣,他連名字也換了。我們不敢透露父親在台灣的事,那時共產黨滿凶悍的,只要知道家裡有人過去,留下來的人就會受到影響。」Lauren 猜測父親是 1954 年隨著國民黨到台灣的,但那封報平安的家書,隔了 4、5 年後她們才收到。

不過,這消息終究逃不過共產黨耳目,以致她留在雲南的哥哥,儘管成績優秀,初中畢業後卻不能再念書。他被列為黑五類。

Lauren 小時候上過緬甸的擺夷學校,雖然語言不通,卻也拿過第三名。她還記得一段緬甸的歌謠,輕輕哼了起來,又唸了一段我聽不懂的話。

「台灣這裡是學九九乘法,而緬甸那裡是教 12 乘 12,以前我背得很熟。」剛到台灣時,只要買東西或是算數學,她都在內心複誦緬甸的乘法表。「現在不太記得了,反正每一次乘都要乘到 12。」

在家裡她講雲南話,在學校則講普通話、擺夷話,因為戰亂因素,學校開開關關,轉學也不是新鮮事。流轉各個學校間,小小年紀的 Lauren 不僅得練習語言的轉換,也見證國共勢力的民間角力。小二、小三時,她就讀國民黨開的學校,人不多,但有祭孔典禮。

「華僑學校比較重傳統,過年時華僑城市的人會組成舞龍團,到每一戶中國人家裡恭賀。舞完了,最後那一家會負責宵夜,大家就坐下來慶祝,從初一舞到大年十四過十五十六;到了最後一天中午,就像野餐一樣,大夥看完舞龍,就在江邊把龍燒了,送龍回家。」

眼前的白髮主婦,談起童年時神情像個小孩,她口中的童年往事已經不是後來出生的我所能了解的,但那是她珍貴的人生碎片,獨一無二。

我看著她,想起我媽和我的外婆、奶奶,忽然很想知道她們的童年是甚麼模樣?

那時候在南坎,Lauren 早上去上學,中午回家吃飯,吃完再去學校。孩提時光總在邊走邊玩中度過,玩著走著,她改上仰光的學校,還沒讀完五年級就來到台灣了。

「我父親申請眷屬入台證。然後我們就搭翠華號的飛機,中間到香港轉機,住了兩三個晚上。」

原本以為她們收行李時,會攜帶甚麼傳家之寶過來,「傳家之寶?只有幾件衣服而已啊!以前大家都很窮耶!」說完,Lauren 笑了。「現在是富庶的社會啊,以前那個時代哪有甚麼東西可帶。」

其實 Lauren 並不想過來。「因為我對父親沒有好感啊!」是啊,出門打牌去,竟然就消失不見那麼久,讓家人吃盡苦頭。

「這麼說來,他也滿酷的,參加國軍,算是很愛國,後來被日本人抓走。雖然日本人看重他,給他管地圖,但他還是逃走,日本人追在後頭。和順鄉他很熟,他就跳到河裡躲起來。結果,日本人跑到家裡去找人,我祖父在那邊裝睡,他們就把我祖母帶走,過沒多久她便平安回來,人沒怎麼樣,之後我父親就到國軍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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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台灣,我一下飛機就後悔了,這裡好荒涼喔!」

無論如何,她們一家在台灣基隆太白里團圓了,這卻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逃難。「那時候,緬甸脫離英國統治沒多久,仰光很繁華,晚上有夜市,整條路鬧哄哄的,走路都擠不動。」一下飛機,看見松山機場的景象,Lauren 立刻後悔。太荒涼了。「那時應該是民國四十八年吧;我們家得走山路上去,還是泥巴路的,就覺得好落魄,連自來水也沒有,還要自己去挑水。」

「在緬甸時,我們在南坎也會挑水。那時有五天一次的趕集,用雲南話的發音就是『乾該』,趕集的日子一到,我母親會去賣吃的,附近山頭的人都會來,有些人以物易物,有些人則用錢交易。」來到台灣後,Lauren 的媽媽不再賣東西,但會幫人洗衣打雜賺些生活費,家裡的主要收入則依賴在港務局上班的父親。

生活的困苦,不如感受上的格格不入來得難解。當時就讀中山國小的 Lauren,每天得過隧道走路上學。「我的國語是用雲南話自己編的,比如說上街是『上該』,聽起來不是很標準,同學都在學我。」國語可以死背,可數學就沒辦法了,考試大多都零分。「小學老師教心算時,全班都會舉手回答,只我一個人沒舉,心裡難過;有一次我就跟著舉了,竟然被老師點名站起來,但我根本不知道答案。」

原本不想讀書,想直接去當織布女工,但在父親半逼迫之下,Lauren 還是繼續讀下去。因為個性好強,理解力還不錯,Lauren 慢慢跟上進度,六年級下學期起,書讀得愈來愈好,結果一畢業就考上初中,雖然是最後一個志願,但當時全班 48 個人,只有 24 人上榜。

當時,她還不知道,接下來她會一路讀到其他同學鮮少達到的境界。

上了初中,她二年級便升上實驗班,當時教師群眾星雲集,包含早期的知名影評人、中視連續劇編劇魯稚子(本名饒曉明)和曾任江西省贛縣縣長的羅道學。

在課堂上,老師們的豐富學識讓她開了眼界。「以前那個年代上課時,老師的腔調甚麼地方都有,有的山東腔,有的四川腔。教我們國文的老師,講話時都有四川腔,我還記得他講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說完,Lauren 順口來了一段四川話的「與妻訣別書」,我們聽完都笑了。

「我們以前很喜歡學老師講話。」那時候的她,國語已經很好,不再是被同學模仿口音的那一個了。

之後,她決定和朋友一起考北聯,成了台北市立景美女中第二屆學生。景美女中離家較遠,當時有公路局安排專車接送。但若是遲到沒有趕上專車,那麼便得自己花錢買票,搭乘普通的公路局班車去上課。就這樣,Lauren 每天從基隆通車到台北,先搭火車,再從車站換搭專車,一切按照緊密的行程前進。

景美女中畢業後,Lauren 考到了文化大學哲學系。問她難道本來就想念哲學?她笑笑,「沒有沒有,當年的學生沒有甚麼想念的志願,你的命到哪裡,你就落到哪裡。」

那年,大學聯考第一次分甲乙丙丁四個組別,「丁組是法商,乙組只有文科,丙組是醫科,甲是工科,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挑,結果後來報名乙組的人有一萬三千多,丁組好像只有六、七千,所以很衰的是,若想要考上乙組第一志願的話,就要打敗一萬多人。」

「考上大學之後,家裡有幫妳慶祝嗎?」

「沒有。當年的人能夠考上,家裡給你湊學費去念,可是件大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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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甚麼事情都要從零開始,不要倚老賣老。」

上了大學的她,生活沒有太大改變,一樣是通車上學,下課回家。丈夫則是她同班同學,但兩人直到她讀研究所時才開始交往。

研究所?在那個讀書本身就不容易的年代,Lauren 能讀到研究所,實在不容易,問她是否因為家庭鼓勵才讀這麼多書,她搖頭,「我爸從沒鼓勵過我,考到就考到了。可能就是有上學的命,不見得好。」

問她是否喜歡哲學,「沒有甚麼喜歡或不喜歡,只是我認為人生中很多真理要慢慢印證,有時心中有些想法,卻沒有具體的語言去表達,但透過這些哲人說出的真理就會給我們解答,替我們說出心裡的話。」

讀了研究所之後,Lauren 跟隨毓老(愛新覺羅毓鋆)上課,之後也與先生到毓老的學堂聽「學庸」和「易經」。從環繞客廳四處的書櫃來判斷,我猜測她是個熱愛學習的人,但她覺得自己對學習沒有甚麼特別的熱情,只是讓自己保持著閱讀的習慣。

國小時想當紡織女工的 Lauren 沒有如願去當女工。研究所畢業後,她在師長們順水推舟協助下,當上了老師。面對世界總是平淡以待的她,對於教育的想法,卻隱隱透著一股熱血。「教書這麼多年,我常常會反省,會不會害了一個人。」她曾經遭受誤解,學生在課堂上站起來對她說:「老師,我恨妳!」她也才因此了解一句沒有針對性的話,可能對某個聽者造成傷害。

「老師不能太主觀。我們應該跟學生分析事情,再讓他們自己選擇。」盡力為學生釐清選擇,再為他們祈禱,無論選擇哪一條道路,都會遇到好的因緣,這是 Lauren 的理想。教了 40 年的書,Lauren 提起過往總是雲淡風輕。

「每次接到一班新的學生,我都覺得應該要從零開始。我不希望倚老賣老。」

退休之後,她的生活也歸零。一早起來,先是燒香念佛,然後練練氣功,之後則是看書、做家事,同時照顧罹患失智症的母親。每個星期五,是 Lauren 固定出門放風的時間,因為那天先生不用上班,她便請他照顧母親,自己出去透透氣。放風這天她會去遊山玩水。

以往,沒有辦法定期出門的日子裡,她很容易心慌,看到車子會急著看路牌或是標示,深怕錯過了。但現在,她的心定了下來,不再那麼緊張。久而久之,甚至有朋友會央求她帶她們出門玩耍,儼然變成了導遊。

採訪告一段落,攝影師藝堂幫 Lauren 拍攝肖像照時,我們選定在餐桌旁拍攝。而她的母親也坐在那裡,寧靜地看著我們,微微笑著,偶爾拿起佛經翻閱,原來每當外婆鬧情緒,只要給她讀佛經就會平穩下來。

我看著餐桌旁那小小的廚房,想像著 Lauren 煮飯時,母親坐在一旁等待的神情,覺得是很美的風景。

趁著拍攝的空檔,我問她這樣照顧母親,會不會很辛苦。她淡淡地說:「雖然是我在照顧我媽,但或許我媽也在照顧我,她總是能讓我定下心來。」

TASTE 01|Lauren 的蛋炒飯

沒想到吃到的第一道炒飯是「素」的。我無肉不歡,原本有些擔心,沒想到毛豆與杏鮑菇拿來搭配蛋炒飯,加上黑胡椒提味,竟然這麼好吃!我要向素食炒飯道歉(鞠躬)。
沒想到吃到的第一道炒飯是「素」的。我無肉不歡,原本有些擔心,沒想到毛豆與杏鮑菇拿來搭配蛋炒飯,加上黑胡椒提味,竟然這麼好吃!我要向素食炒飯道歉(鞠躬)。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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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陳夏民

1980 年生,桃園人,曾旅居印尼,依舊相信熱血與友情,也還相信愛。著有「讓你咻咻咻的人生編輯術」、「那些乘客教我的事」、「飛踢,醜哭,白鼻毛」,譯有海明威作品「太陽依舊升起」、「我們的時代」、「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短篇傑作選」及菲律賓農村小說「老爸的笑聲」。

「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讀字書店」負責人/「獨立出版聯盟」祕書長/「Readmoo閱讀最前線」專欄作家/「Udn鳴人堂」專欄作家

攝影/陳藝堂

1983 年生,台北人。
曾為獸醫,現為自由攝影師。
攝影作品散見於各藝術音樂文化的團體、展覽、雜誌、書籍中。
作品參見個人網站:www.etangche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