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細枝末節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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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浸會大學的學生抗議校方「通過普通話考試才能畢業」的政令,消息在中國傳開,隨即引發「民憤」—— 如常大罵抵抗普通話的香港學生是洋奴漢奸。

香港年輕人真的抗拒普通話嗎?不見得,至少他們到了台灣是很樂於講國語的。更不要忘了,前幾年廣州也曾爆發出抵抗普通話霸權的「撐粵語」運動,難道廣州人也是洋奴漢奸?

方言確實不便交流,但就和人生的許多事情一樣,方便並不總是大過天的。因為所謂的語言、習俗、細節的不同,正是你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也就是所謂的文化身份。譬如香港沿用至今的「英呎」,這就是英國人為了自保,故意對抗的結果 —— 當然,他們對抗的不是中國,而是歐洲。

英國的度量衡堪稱十分過時:英呎、英吋、英石、安士、加侖、品脫等,既不規範,也不好用,譬如 1 英呎等於 0. 3048 米,1 安士等於 28. 35 克;而且還不是完美的十進制,1 英呎等於 12 英吋,1 英石等於 14 磅,簡直有點自找麻煩。

但添煩添亂,是為了抵抗歐洲大陸的「公制(Metric system)」。公制是法國大革命的成果,而由拿破崙大力推動,以便促進貿易,但英國不但沒有熱情擁抱公制,主動跟歐洲接軌,反而於 1824 年將自家的舊制加以規範,包裝為所謂的「帝制(Imperial system)」—— 當然,「帝制」太過政治不正確,就簡稱「英制」算了。

公制標準化紀念碑設計圖,繪者:Jean-Jacques Lequeu,1795-1800 年。 圖片來源: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英制的刁僑扭擰,不僅是為了保留話語權,也是不願意放棄千百年來累積的生活經驗。

譬如「威尼斯商人」裡的「一磅肉」,這一磅肉的分量,並不會因為幾百年時空的跨度就失了真 —— 中國古書裡說俸祿一萬石的「石」,到底是怎樣的豐厚,只能從日本去尋找答案。這些細枝末節,就是保留文化的容器和刻度,就像八千「里」路雲和月,難道要為了便於理解,應該換算成「米」或者「公里」嗎?

足球比賽罰射「十二碼」,也就是 10.9782 米,為甚麼不化零為整,裁掉最後那點 0.9782 的小尾巴,改成 10 米呢?沒辦法,現代足球孕生在工業革命的英國的貧民陋巷裡,「十二碼」就是當初那些底層工人的語言。即使我們不知道狄更斯時代,一個街童掙「六便士」是多還是少,也一定能體會一本 “Penny Dreadful” 的讀物是有多麼廉價。

一個愛護文化的地方,多堅持一點小麻煩,其實就能多守住一點傳統,不要為了方便去刻意遷就別人,即使他財大氣粗,稱王稱霸,否則像文化這種脆弱的東西,在時代的洪流裡面將是最先被沖潰粉碎的。而幸運的是,歐洲的公斤,與英國的磅,老死不相往來,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但在中國,貪圖方便、追求統一、跟大隊,或者聽中央的,一直是慣性選擇 —— 大概是因為反抗的代價實在太大,想想甚麼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吧。從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被捧作豐功偉業開始,到今天香港特區政府在公文裡大量採用「搞上去」、「兩手抓」、「曾班子」、「一籃子」、「拔尖保底」、「打造平台」之流的語言,香港的餐廳轉用簡體字餐牌,主動將「沙律」改為「色拉」,不再使用士多啤梨、雲呢拿之類;還有電視台女主播也抱怨本地翻譯的外國政客和足球隊的名字,說甚麼如能統一譯名就是件大好事 —— 專業精英也不過如此見識,當然啦,因為文化並不是他們在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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