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英國首席大法官下令,要求所有法官不得自拍,以及所有司法人員都應避免在社交網絡上貼相,以存尊嚴,以全體面。
指令發出之後遭到許多人的嘲笑:有些人的理由是法官的行頭已經極為可笑,還談甚麼尊嚴?但也有十分明智的聲音,指法官的尊嚴,繫於審判和裁決的水準,如果判決不合情理,何來司法體面?
法官的袍子和假髮是不是可笑,見仁見智,這個問題和他們不應該自拍,並無邏輯關係。但如果因為覺得袍子和假髮可笑、過時就要取締,簡直愚不可及 —— 可憐今天英國已經不是日不落帝國,連伊頓的校長居然也說,他們的校服可能要改一改,與時俱進 —— 真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出此妄語。
因為這一切改了就回不來了。
法官的袍子和假髮,就是中文的「衣冠」,只是這兩個字放在今天的時代太過高貴,招人嫌也難怪。
古人視尊嚴和體面大於生死,古中國文化對衣冠有非常嚴格的講究和高尚的追求。衣冠即身份地位的符號,譬如男子二十成年,稱為「弱冠」,同時要給自己取字,方便社交使用,「冠而字之,敬其名也」,所以寶玉初見黛玉就問她「表字」是甚麼,一方面便於親近稱呼,另一方面也就是問年紀。
當然,中國衣冠的傳承已經蕩然,倒是京劇舞台還保留了一點明朝衣冠。冠只限帝王貴族,譬如甚麼平天冠、九龍冠、「貴妃醉酒」裡出動的鳳冠;次一級身份的,即使是曹操,也只能戴紗帽,當然他那頂不是普通帽子,而是「相紗」;夫子盔,為武將專戴;小生巾,顯然角色是文士;武夫豪俠戴羅帽,孫悟空是武角,拜了唐僧之後戴一頂黃色有絨球的羅帽,但他還是齊天大聖的時候,就要戴紫金冠。
人前摘掉帽子,衣衫不整,極傷體面,舞台上但凡不戴帽子,披頭甩髮,必定是生死關頭,譬如「煤山恨」的崇禎皇帝,或者「野豬林」的林沖。這才有曹操「割髮代首」的流傳,因為剃髮本身就是一種刑罰。
為甚麼「史記」寫荊軻刺秦王,太子丹率人易水送行,「皆白衣冠」?這四個字並非閒筆,更絕對不是甚麼「作預先哭喪的準備」,而是白衣即平民,甚至是身份很低的人,可能就包括荊軻的朋友高漸離。太子身邊都是貴族,大家都穿上平民衣服來送行,為了表示最大的尊重。
但白衣白冠,水邊送行的畫面感太美,副作用是引人遐想,添油加醋,索性連車馬也一片白,像甚麼「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素驥鳴廣陌」、「雄髮指危冠」,包括辛棄疾的「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正是由於衣冠的地位至為重要,才有所謂「衣冠南渡」(甚至連「南渡」兩個字也被賦予極大的重托),才有「亡國」和「亡天下」之論。顧炎武所說的「天下」,就是文化,衣冠就是這個文化最有象徵意義的載體,所以,他又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他這話不是很奇怪嗎?已經國也保不住,還怎麼保天下,匹夫有甚麼責,能做甚麼呢?其實很簡單,只要能保留自己的衣冠,保留禮儀,保留審美,生活品味的細節,如果能守著這一切,亡了國也不要緊,你還有自己的文化。
—— 當然,我指的是英國,萬望法官們繼續穿袍子戴假髮。衣冠再過時古舊,本身也是莊嚴的,只有失去了精神內涵,才變得可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