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里斯:古希臘的膚色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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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紀奧地利畫家 Franz Matsch 筆下的「阿基里斯的勝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是其中一幅最能展現古希臘英雄阿基里斯何其威武的名作。畫中的阿基里斯在戰勝赫克特王子之後,策騎而行,高舉他的頭盔,並拖著其屍首在特洛伊城外遊行示眾。從荷馬史詩「伊里亞德」開始,經過千百年傳頌,後世每每改編阿基里斯的英雄事跡,幾乎都會出現這經典的一幕。

然而,畫中阿基里斯的形象,在今日或經不起質疑。去年,愛荷華大學學者 Sarah Bond 曾發表文章,提醒當代人避免掉入文化想像的錯位中,譬如說,如今看到的古希臘大理石雕像,外表看來雖一片雪白,但當初其實有上色,並非因為古希臘是白人社會,或有崇白的風氣。古希臘人既不是今日語境下的歐洲人,更遠遠不是白種人,只是過去幾百年在文本創作和文化流播過程中,大都經過白人文化的渲染。隨著學者一再為古希臘文明翻案,如今已有轉折。今年 BBC Netflix 聯合製作的新電視劇「特洛伊:城市的淪陷(Troy:Fall of a City)」便相當惹火,成功引起網絡熱議,尤其是劇組起用了英國黑人演員 David Gyasi 去飾演故事主角之一的阿基里斯。

劇集「特洛伊:城市的淪陷」劇照。

2018 年的阿基里斯,終於不再是過去精壯的金髮白人少年 —— 相信還記得 2004 年電影「木馬屠城(Troy)」裡年輕俊美的畢彼特吧?但阿基里斯是黑人這說法又有多可靠呢?

為延續這方面的探討,劍橋大學希臘文化教授 Tim Whitmarsh 撰文分析了阿基里斯的膚色爭論。由於阿基里斯並非歷史人物,而是荷馬史詩中的角色,他認為,阿基里斯會不會呼應一位真實的歷史人物,未必是探討重點。「問題不是『到底阿基里斯長相如何』,而是『到底荷馬如何描寫他?』」後世對阿基里斯的形象詮釋一般都跟隨詩中段落,字面上亦無錯讀,例如阿基里斯的頭髮被形容為 xanthos —— 普遍譯作金黃色(Blond),也引導了後世創作者對他的猜想。

Tim Whitmars 指出,翻譯本身或造成了假象。他引用另一學者 Maria Michela Sassi 觀點,認為古希臘的顏色詞彙跟現代英語詞彙並非完全接軌,能夠一對一直接配對。以 xanthos 為例,其實這個單字可用來指啡色(Brown)、紅色(Ruddy)、黃色(Yellow)和金色(Golden)4 種顏色。同時,它又跟另一個古希臘詞語 xouthos 相關,後者指的是快速、震動的動作,因此,阿基里斯的髮色並非單指一種顏色,畢竟作為詩歌,詩人的描述更有可能是結合英雄阿基里斯動作敏捷(以及暴躁易怒)的特點寫成。

此外,參考荷馬另一著名史詩「奧德賽」的內容,則更易理解古希臘的膚色問題。在「奧德賽」中,曾講述雅典娜利用法力,令奧德修斯變得更加秀美,「他再次變回黑皮膚(melagkhroiēs),下巴的鬍子也變成藍色(kuaneai)」,聽起來好像「變形特攻」,但這更表明了在史詩的句子中,以顏色作為形容和比喻,遠多於實際描述用途。奧德修斯既非白人,亦不是黑人,Tim Whitmars 認同 Emily Wilson 譯本中的看法,指奧德修斯擁有的「黑皮膚」,是曬黑了的皮膚。其實,考證荷馬筆下的角色是白人還是黑人,本身或已是誤讀,因為「黑色(melas)」和「白色(leukos)」在古希臘語言中,更多為性別用語,譬如女性會被讚美手臂白皙,男性則不可能,當時若形容男性膚色淺白,往往意指對方柔弱,相反像稱呼奧德修斯擁有一身黑皮膚,其實是讚美他有男子氣概,有能耐在艱苦的戶外環境生存。

電影「木馬屠城」劇照。

希臘古詩中的顏色用語大抵跟種族主義無關,而是表現人物個性的修辭。而且,Tim Whitmars 強調,古希臘人壓根就沒想像過後世的人類會按膚色劃分種族階級,他形容,這是現代西方世界才出現的奇怪突變,是不同歷史因素結合的產物 —— 尤其是 19 世紀橫跨大西洋的黑奴交易所引致。但退一步來說,儘管當時並無黑人和白人的概念,古希臘人本身某程度上就是自視較高的種族主義者。他們當然早就注意到自己的膚色,並明確地區分自己和非洲、印度等膚色不同的種族,甚至表現不屑和鄙夷。

只不過,他們同樣會區分自己與北方膚色蒼白的種族。總括來說,古希臘人並不會承認自己是今日所指的白人。

於是,阿基里斯就在諷刺和反諷刺之間遊走,因為荷馬所想像的希臘英雄,既長得不像金髮白人畢彼特,也其實半點不像 BBC 史詩劇中的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