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納粹育兒「聖經」,禍延後代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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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 年的德國家庭,相中男孩分別擺出納粹敬禮手勢。 圖片來源:Kirn Vintage Stock/Corbis via Getty Images

嬰孩需要餵食、洗澡、抹乾;除此以外,要完全棄之不顧。

如此抑壓人性的育嬰建議,來自 1934 年出版的育兒指南「德國母親與她的首名嬰孩(Die deutsche Mutter und ihr erstes Kind)」,由納粹黨吹捧的醫生哈勒(Johanna Haarer)撰寫,被納粹德國的育兒課程吸納,用以培育冷酷無情、效忠元首的德國人。多個心理學研究批評,這種育兒方式禍害了一整代德國人,使人際間難於建立感情紐帶,甚至禍延後代。時至今日,心理治療師仍不時發現,其病人有童年創傷,是由於哈勒的育兒建議造成。

60 來歲的德國婦女 Renate Flens 因抑鬱問題而求醫,她向心理治療師坦言,不懂得如何去愛自己的子女。心理治療師經過長談後發現,Flens 問題在於無法讓人親近,甚至厭惡自己的身體,很可能要歸咎於童年時期,父母嚴格遵循哈勒的育兒建議,Flens 更憶起父母書架上有多本哈勒作品。

德國記者兼心理學家 Anne Kratzer 撰文指出,類似問題在德國只屬冰山一角,不少精神健康專家都把矛頭指向哈勒。專研母子依附關係的德國雷根斯堡大學退休教授 Klaus Grossmann 說:「長期以來,有關情況持續困擾分析師和依附關係研究員,但卻被公眾忽視。」

哄嬰兒不哭會後患無窮?

哈勒原先是一名肺病科醫生,從未接受過兒科專業培訓,卻被納粹黨吹捧為育兒專家。1934 年,即是希特拉上台翌年,哈勒撰寫的「德國母親與她的首名嬰孩」出版,最終大賣 120 萬冊。當中的多項育兒建議,被納粹黨的母親培訓計劃採納,時至 1943 年 4 月,有最少 300 萬名婦女參加;與此同時,這部育兒指南幾乎成為全德國托兒所和幼兒中心的聖經。

全書最為人詬病的建議,在於要求父母冷待子女的情感需要。在正常的成長過程中,嬰孩會本能地透過身體及情感接觸,與照顧者建立依附關係,但哈勒偏偏要求,母親應盡可能減低與子女的身體及情感接觸,盡可能減少子女的情感依附。

貫徹上述原則,書中提出多項具體建議:除了滿足基本物質需要外,父母應該把子女棄而不顧;嬰孩初生 24 小時必須隔離;母親不應當模仿牙牙學語的嬰孩說話,必須對他們說「合乎常理的德語」;在嬰孩入睡時間,哈勒建議必須讓嬰孩在房中獨處,即使他嚎哭大叫亦不要理會。

哈勒警告不依循上述建議會後患無窮:「孩子將會很快意識到,只要嚎哭便可以吸引同情心,然後成為被關懷的對象。在短時期內,他會把這種服務視作權利,使妳無日安寧,直至妳帶他在身邊、環抱他、撫慰他,家中細小而刁蠻的暴君就此養成!」

除此以外,哈勒還撰寫過其他兒童教育書籍,包括童話式故事書「媽媽,告訴我希特拉的故事!(Mutter, erzähl von Adolf Hitler)」,以兒童可理解的語言,宣揚反猶太及反共產主義思想;另一部育兒手冊則名為「我們的小孩(Unsere kleinen Kinder)」。

1945 年納粹德國戰敗後,「德國母親與她的首名嬰孩」仍然在國內流通,哈勒則短暫入獄,並喪失執業資格,到 1988 年離世。但根據其兩名女兒證詞,哈勒到臨死依然是一名頭腦發熱的納粹主義者。

兒童成為供養好戰國家的飼料

1934 年,年輕的納粹支持者手持納粹黨旗。 圖片來源:Imagno/Getty Images

究竟哈勒的育兒建議,如何影響兒童心智?Grossmann 指出,當今眾多數據顯示,嬰孩生命首 1 至 2 年,假如沒有給予關顧照料,將會損害兒童的情感及反射能力,部分現成的心理學研究,讓我們了解箇中遺害。

羅馬尼亞曾經進行一項縱向研究,以 3 組 6 至 31 個月嬰孩為長期觀察對象,第一組是住在孤兒院的孤兒,第二組是寄養家庭領養的孤兒,第三組是原生家庭長大的兒童。結果發現,孤兒院及寄養家庭的兒童,在成長過程同樣有依附問題 —— 假如有陌生人來到家門前,沒有理由下要求兒童跟他們走,只有 3.5% 原生家庭兒童遵循,但寄養家庭和孤兒院長大的兒童,分別有 24.1% 及 44.9% 跟著陌生人離開。

慕尼黑大學心理醫生 Karl Heinz Brisch 解釋:「這類容易受引誘、缺乏思考和感受能力的兒童,是供養好戰國家的飼料。對哈勒而言,拒絕給予兒童關懷相當重要,但每次的拒絕都意味著把兒童掉棄。」

對初生嬰兒來說,面部表情和身體動作是僅有的溝通渠道,假如得不到外界任何回應,他們會以為溝通沒有任何意義。面對寂寞和饑餓,假如得不到依附對象的任何回應,更可能陷入存在危機。在惡劣的情況下,兒童長大後將難與他人建立深厚關係。

即使哈勒以科學包裝她的建議,但其禍患在戰後逐一浮現。法蘭克福應用科學大學教授 Ilka Quindeau,研究盟軍大規模空襲德國對德國兒童的心理影響,結果與父母有健康依附關係的兒童,他們的戰爭創傷後遺都比較輕微。更意想不到的是,她發現很多德國兒童曾經歷難以言喻的家庭創傷。

哈勒為女兒留下的童年烙印

當然國家灌輸是一回事,家長是否採納建議又是另一回事。心理治療師 Hartmut Radebold 研究發現,在 1930 至 40 年代遵循哈勒指引的家長,大致可歸類為兩類:效忠納粹黨的父母;或者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家庭情感關係破裂,未曾體驗良好關係的父母。假如父親曾經在前線廝殺,在戰場上自生自滅,他們亦較易採納哈勒的育兒建議,深信只有磨練子女的堅韌方是生存之道。

Grossmann 亦提醒,其實德國文化早有規訓式教育的傾向,以致德國家庭順理成章採納哈勒的育兒法,其中北部講究紀律的普魯士傳統,可謂影響最深。1970 年代的依附理論研究便發現,在北部城市比勒費爾德(Bielefeld)中,有半數兒童出現「不安全依附(insecure attachment)」問題,但在普魯士影響較淺的南部城市雷根斯堡(Regensburg),不足 3 分 1 兒童有類似問題。

雖然現今沒有多少德國人讀過「德國母親與她的首名嬰孩」,但其有害因子恐怕已經滲入德國文化基因。Grossman 研究發現,在哈勒育兒方法下長大的兒童,為人父母後通常不懂得親近子女,結果無意識地把自身的依附問題遺傳給後代。時至今日,他仍然不時接觸類似的個案 —— 嬰孩大哭,母親不予以安撫,聲稱「不想寵壞自己的孩兒」。

凡此種種的心理創傷,或者可以解釋,為何哈勒的幼女 Gertrud 在 2012 年出書寫傳,力陳母親的納粹主義思想、與破碎母女關係的遺害。在接受巴伐利亞電視台訪問時,她如此總結自己的童年:「顯然使我感到無比痛苦,以致於我自覺無法撫養屬於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