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何以是編輯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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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 1896 年的普魯斯特肖像。 圖片來源:adoc-photos/Corbis via Getty Images

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巨著「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為享譽盛名的意識流文學代表作,但原來作品出版至今,依然是編輯界的一場噩夢。普魯斯特喜歡反覆重寫故事,又把不同段落拼貼,導致手稿雜亂無章,更出現有悖常理的情節,譬如已故角色會若無其事在後段復活,以致作品首印的大半個世紀後,仍然有不同的編輯版本面世。

死無對證的混亂手稿

1922 年 11 月普魯斯特逝世,全書 4,215 頁、共 7 卷的「追憶似水年華」,只有 4 卷成功出版,分別是「在斯萬家那邊(Du côté de chez Swann)」、「在少女們身旁(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蓋爾芒特家那邊(Le Côté de Guermantes)」、「索多姆和戈摩爾(Sodome et Gomorrhe)」。餘下 3 卷「女囚(La Prisonnière)」、「女逃亡者(La Fugitive/Albertine disparue)」及「重現的時光(Le Temps retrouvé)」,只得一堆亂七八糟的手稿及打字稿,在沒有原作者的對證下,要把作品順理成章,成為一眾編輯的艱鉅任務。

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Balliol College, Oxford)法語導師兼榮譽研究員 Carol Clark,為第 5 章「女囚」翻譯最新英文版。她解釋,普魯斯特寫作過程極其紊亂,不時重寫個別篇章,又將相隔多年的段落拼湊成章,有時會在原稿紙空白位置補加段落,一旦紙張用盡,便會補加紙條續寫,再以漿糊黏合。雖然,普魯斯特偶爾會用打字機整理手稿,但不代表他會放棄重寫,即使編輯已經完成校對,他還是會繼續交出新版本。

「追憶似水年華」第 2 卷「在少女們身旁」手稿。 圖片來源:FRANCOIS GUILLOT/AFP/Getty Images

以「女囚」為例,現存版本主要由 3 份打字稿整合而成,收藏於巴黎的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首 4 分 1 經由普魯斯特親自校對,雖然整理成清晰的複本,但普魯斯特未曾下達「準備付梓(bon à tirer)」指示;餘下部分,全靠小說家 Jacques Rivière 和普魯斯特弟弟 Robert Proust 編輯審核,為了使作品有條不紊,滿足評論家和讀者胃口,他們大幅刪剪了自相矛盾的內容,使「女囚」日後鬧出了多個版本。

法國出版商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先後於 1954 及 1988 年為「女囚」再版,分別由 Pierre Clarac 與 Andre Ferré,以及 Jean-Yves Tadié 與 Pierre-Edmond Robert 重新編輯校對。新版本整合打字稿外,還加入了陸續面世的普魯斯特手稿,令原先矛盾的章節重現,讓孜孜不倦的讀者細讀比對。

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角色

普魯斯特反復不定的寫作習慣,叫編輯頭痛之餘,普魯斯特的意識流寫作,敘事不按時序,更叫編輯左右為難。書中提及很多事件,以過去未完成式憶述,沒有交代明確時間,但會不斷重演;有個別事件僅發生一次,則以法文特有的簡單過去式(passé simple),為作品翻譯成外語時構成障礙。

作品的敘事者年紀有時會前後不一,英國作家 Evelyn Waugh 便為此滿腹牢騷,在 1948 年 2 月寄給詩人 John Betjeman 的信件抱怨道:「那個傢伙(普魯斯特)極其古怪。他從不告訴你主角的年紀,前一頁提到主角在護士攙扶下,在香榭麗舍大道找廁所,下一頁主角竟然自己去了妓院。簡直一派胡言。」

此外,書中角色性格通常是自相矛盾,甚少貫徹始終。有些角色會隨時間性格逆轉,譬如角色夏呂斯(M. de Charlus)起初性格剛強,後來卻變得柔懦寡斷;但部分角色性格未必客觀有變,只是敘事者主觀判斷在變。

例如英文版 92 頁,阿貝婷(Albertine)形容維爾迪蘭夫婦(Verdurins)為人友善,經常對她伸出援手,到 313 頁竟大罵維爾迪蘭夫人為人惡毒,到 379 頁又再次大讚維爾迪蘭夫人和藹可親。互相抵觸的性格表述,透露的恐怕不是維爾迪蘭為人,而是阿貝婷本人的反復無常,假如編輯大刀闊斧刪剪這些部分,似乎是背離普魯斯特的寫作風格。

但真正叫編輯痛苦的,相信是手稿不合常理的情節。譬如 209 頁,維爾迪蘭夫人參加派對,正與戈達爾醫生(Dr. Cottard)深入交談,但同一場合上,維爾迪蘭夫人忽然哀悼戈達爾的離世,更不可思議的是,戈達爾到 257 頁若無其事復活,如常為病人斷症。

如此反常的情節,無論如何都不似是文學寫作技巧,亦不見得達到任何文學效果,相信是受到普魯斯特經常改寫情節的習慣所累,究竟編輯要如何取捨?第一代編輯當初手起刀落,把不合常理的部分刪走,後來的編輯卻選擇忠於手稿,容讓戈達爾「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不論誰對誰錯,反正作者已死,死無對證,詮釋權已拱手交給了讀者,突兀之處,恐怕就只有普魯斯特迷最懂得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