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留絮語:人在臨終時會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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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電影角色臨終時,都會託付身後事、與愛人不捨話別、或者留下警世格言,但真實人生不會按照劇本演出。現實中,人在彌留之際通常都是氣弱聲嘶,話語支離破碎,難為人生畫上完美句號。語言學家 Lisa Smartt 受父親離世衝擊,開始研究臨終者的語言模式,成果發表成書,詳細收錄 181 人的臨終遺言。究竟他們的說話方式有何共通特徵?作者又如何解讀分析?

臨床心理學家 Mort Felix 經常開玩笑說,自己姓名的發音,與拉丁文「愉快死亡」(felix morte)相似;他亦曾經在談笑間囑咐妻子,將來想聽著貝多芬的「歡樂頌(Ode to Joy)」離開人世。2012 年,年屆 77 歲的他走到人生盡頭,身心飽受癌病折磨,意識因嗎啡而模糊不清,對音樂再提不起熱情,並拒絕進食。他在家中臥床不起,對妻子的殷勤照顧表現得百般不耐:「夠了!謝謝妳,我愛妳,但夠了!」翌日妻子再入房探望,Felix 已經與世長辭。

Felix 正是語言學家 Lisa Smartt 的父親。她在父親臨終時常伴其左右,詳細抄錄父親的呢喃細語。Felix 生前喜歡創作詩詞,但臨終說話卻顯得語無倫次;他平生都以無神論者自居,臨終卻聲稱見到天使,又不時投訴睡房人滿為患,但實際上房中別無他人。Smartt 自言抄錄父親說話,起初是為了排遣哀傷,但過程中,父親顛倒錯亂的句式與超現實的意象描述,引起了她的興趣。

解讀臨終者的重複話語

Words at the Threshold 封面。 圖片來源:Amazon.com

在父親離世以後,Smartt 對自己的筆記是否有科研價值感到好奇。她在心理學家 Raymond Moody Jr. 協助下,透過探訪及家屬轉述,收錄了 181 名臨終者共 2,000 多句說話,再綜合分析其中的說話模式,2017 年把成果發表為著作 Words at the Threshold

Smartt 在拋磚引玉之作中,指出臨終者說話所用的代名詞,通常都沒有明確所指。譬如她父親曾說:「不知為何,我想把這些拉扯到地上…… 我真的不知…… 跟土地再沒有連繫。」「這些」沒有明確所指,而身體對空間的感知,似乎正不停在轉移。他又會說:「我得下去那裡,我一定要去。」但究竟「那裡」是指哪裡?始終沒有答案。另外,除認知障礙症患者或其他神志不清的病人外,很多人臨終時都會重複單詞和短語。Smartt 的父親便經常說:「綠色維度!綠色維度!」、「我必須下車、下車!擺脫這人生!」

她的研究亦發現,臨終者說話雖則重複又零碎,但有時情節仍有推進。一名垂死男病人重複談及火車故障,停泊在車站動彈不得,數天後忽然說火車維修完畢,再過數個星期,他會談到火車正向北行駛。Smartt 認為,只要認真追索故事情節,對臨床治療可能有幫助。特別當情節有突破性發展,如主角成功衝破難關,通常都意味著,病人正意識到生命邁向盡頭。

善終護士 Maggie Callanan 和 Patricia Kelley 在著作 Final Gifts 提醒,隨著臨終者身體漸見虛弱,溝通往往變得更加含蓄。「臨終之人經常利用旅行為比喻,提醒周圍的人,他是時候離開。」Smartt 的研究同樣有類似結論,她發現臨終者說話較常多用隱喻,但認知障礙症及阿茲海默症患者,通常都難以掌握比喻性的語言。

在沉默中離世的大多數

作家 Michael Erard 在雜誌 The Atlantic 撰文指,此著作雖然仍存在諸多限制,但這是迄今為止,對臨終遺言絕無僅有的語言學研究。人類在過去數十年間,通過科學研究分析,了解到人類如何從孩提時期逐步學會語言,但對於人在臨終時如何逐漸喪失語言能力,卻又欠缺認知,學術界在這方面的研究顯然不足。

人類自古都有記錄臨終遺言的習慣,但 Erard 引用德國學者 Karl Guthke 著作 Last Words 指出,古人記錄遺言有時是夾雜對死亡的好奇,談不上是嚴謹意義下的史實紀錄,甚少如實記錄垂死者當時的語言能力,或刪去語意不明的部分。

近代對臨終遺言較有系統的記錄,來自美國人類學家 Arthur MacDonald 在 1922 年的作品。他把臨終者說話內容分門別類,再比較他們生前職業。結果發現軍人出身者,臨終時說話「相對較多請求、指示或警告」;哲學家、數學家和教師等,提出最多「問題、答案和感嘆詞」;宗教人士或王室成員,臨終時傾向表達人生是否已經美滿,但這些記錄始終流於片面。

近年愈來愈多研究,已不再局限於臨終者的個人獨白,反而更關注臨終者整體的情緒反應,以及與他人的互動。早前美國前總統老布殊(George H. W. Bush)離世,傳媒廣泛報道,他臨終時對兒子小布殊說:「我都愛你。」(I love you, too.)。傳播研究學系教授 Maureen Keeley 當時向 Erard 分析,這句說話顯然是來自他與家人冗長的對話,應該放在對話的脈絡中理解。但我們通常還是把臨終者的說話抽空,變成個人獨白式的遺言。

Maureen Keeley 與教授 Julie Yingling 在 2007 年撰寫的著作 Final Conversations,便嘗試研究臨終者的其他感官溝通上。她提醒,人在彌留之際通常缺乏體力說話,醫療儀器有時亦會妨礙溝通,加上口部乾涸,或者沒有假牙,所以大多數互動其實是在非語言層面進行。「即使人虛弱得無法說話,甚至喪失意識,他們還是能夠聆聽;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官能力。」

可想而知,世間大多數人其實是在沉默中離去;認知障礙或阿茲海默症,更可能提早奪去部分人的語言能力;即使是能夠說話的少數,走到生命盡頭一刻,通常都說不出警世格言。有醫生向 Erard 反映,病人臨終要不是提著丈夫、妻子或子女名字,就是經常說:「哦他媽的、哦他媽的」(Oh fuck, oh fuck)。德國作家 Hajo Schumacher 亦寫道,有護士綜合大多數男病友臨終之言,發現「幾乎所有人都用最後一口氣呼喊著『媽咪』或『媽媽』」。

隨著發達地區醫療技術愈趨先進,猝死失救的比率正在減少,愈來愈多人臨終會在醫院度過,在病榻上緩慢地邁向死亡。研究臨終者的說話模式,以至言語以外的溝通方式,不但對語言學研究有重大幫助,對善終寧養服務亦有裨益。正如有專家向 Erard 表示,假如人更了解到喪失語言能力的過程,將有助加強他們對自身命運的掌控感,並且減少對死亡的恐懼,以安然地走完人生最後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