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鷹犬的歷史負債:史太林近身護衛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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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太林(中)與總理 Vyacheslav Molotov(左)及元帥 Kliment Vorochilov(右)於 1930 年代合照。 圖片來源:Roger Viollet via Getty Images

究竟滿手鮮血的極權鷹犬,會為家庭留下甚麼樣的遺產?這問題一直困擾美國作家哈伯施塔(Alex Halberstadt),全因祖父充當蘇聯獨裁者史太林近身護衛多年,為家人帶來社會特權,又留下無法磨滅的烙印。有後人因此義無反顧投身反共,有人千方百計逃難西方,哈伯施塔則決定要翻開沉重的歷史包袱,親赴前蘇聯拜訪祖父與家人,編寫成的家族故事,也成為蘇聯社會的一道側影。

1980 年,9 歲的哈伯施塔隨家人逃離莫斯科,來到美國定居,如今已經成為資深記者,報道文章散見於多份報章雜誌。蘇聯的出身看似遙遠,原來依然如夢魘般難以擺脫 —— 被一頭兇猛鬥牛犬追咬的噩夢,從小已揮之不去。他深信這股內在恐懼,植根於蘇聯生活的時代,彷彿是家族的遺傳病,承載著家族的恐怖經歷。

哈伯施塔對自己的出身耿耿於懷,決意要重返東方尋根,遠赴烏克蘭,與家人避之則吉的九旬祖父切諾皮斯基(Vassily Chernopisky)會面。切諾皮斯基是最後一位在世的史太林近身護衛,在烏克蘭中型城市文尼察(Vinnytsia)渡過餘生,居住的一房公寓單位,恰恰是哈伯施塔父親成長的地方。在哈伯施塔到訪時,切諾皮斯基正穿著破舊的西裝外套,室內家居佈置陳舊,時間彷彿滯留在 50 年前的蘇共時代。

根據家人憶述,終身服務蘇聯的切諾皮斯基,當年甚少留在家中,對子女管教亦極為嚴苛。其中哈伯施塔的父親長大後,意識形態變得反共,以父親為史太林賣力為恥。哈伯施塔出生時,父親與祖父已經互不瞅睬,後來全家各散東西,與祖父也斷絕了往來,直到 2004 年才得悉祖父尚在人世。

可能切諾皮斯基對於有親人探訪難以置信,出於自我防衛心態,當哈伯施塔自我介紹時,他一再否認自己有任何孫兒。直至看到哈伯施塔掏出的照片,看到自己年輕時與妻子的合照,他才慢慢確定哈伯施塔身份,兩爺孫相認,切諾皮斯基淚如雨下。

「我每天都在驚恐中渡過」

切諾皮斯基早年擔任蘇聯秘密警察 9 年,官至少校,隸屬於國家政治保衛總局(OGPU)和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部門最後改組成惡名昭彰的國家安全委員會(KGB)。他親歷過 1930 年代大整肅(Great Purge),當時有多達 1,900 萬人被捕、700 萬人被處決,連秘密警察部門也遭遇過兩次血腥大清洗,但切諾皮斯基倖存下來。戰時在九死一生的蘇德前線作戰,於 1941 年又接到命令調派到克里姆林宮,從此擔當史太林貼身護衛長達 13 年,直到史太林猝死為止。

昔日蘇聯秘密警察總部盧比揚卡大樓。 圖片來源:A.Savin/Wikimedia Commons

蘇聯詩人 Osip Mandelstam 在大整肅期間被捕,囚禁於秘密警察總部盧比揚卡大樓(Lubyanka),那裡正是切諾皮斯基上班的地方。按照 Mandelstam 憶述,大樓內外的守衛有明顯差別,大樓外不過是壞事做盡的農村嘍囉,大樓內的秘密警察卻每位都是酷刑專家。「要從事這個職業,除非有天賦能力,否則普通人無法捱得過。」這些描述多年來徘徊哈伯施塔腦際,揮之不去,左右著他對祖父的印象。

在兩爺孫共聚的時間,切諾皮斯承認參與過對克里米亞韃靼人(Crimean Tatars)的種族清洗;與秘密警察頭目貝利亞(Lavrentiy Beria)一同乘坐豪華轎車時,曾目擊年輕婦女如何遭到綁架;曾經協助史太林排除黨內異己,以武力阻止蘇聯最高統帥朱可夫(Marshal Zhukov)參與「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Presidium of the Supreme Soviet)會議。

雖然這些經歷駭人聽聞,但在祖父漫長的閱歷中,似乎都只是滄海一粟。哈伯施塔感受到祖父內心的矛盾糾結,既亟欲想要暢談人生,卻又明顯擔心經歷,影響到孫兒對自己的印象,於是不斷迴避尖銳的問題,也明顯隱瞞了多個殘酷真相。二人對談的過程因此充滿張力,既是兩爺孫共聚天倫,又似是記者與蘇共劊子手對質的一場攻防戰。

哈伯施塔一直深信,祖父無異於殺人如麻的納粹蓋世太保(Gestapo),相信他們同樣有著道德缺陷,但親自探訪祖父後,他發覺道德責任問題遠比想像中複雜難解。作為史太林近身護衛,隨時因得罪史太林而有性命之虞,切諾皮斯坦言目睹過多名同袍先後失蹤,從此在人間消失,他猶有餘悸低聲地向孫兒說道:「我每天都在驚恐中渡過。」

極權的後遺伴隨祖父一生,也隨著家族血脈流傳下來。哈伯施塔花了 10 多年,拜訪散居各地的家族成員,包括定居莫斯科的父親。他發現父親人生充滿祖父的烙印 —— 作為 KGB 特務的兒子,享受絕大多數蘇聯公民所沒有的特權,卻使他自覺背負罪名,長大後成為狂熱的反共分子,在黑市買賣違禁美國產品,聆聽爵士樂、穿著牛仔褲長大,其後娶了大屠殺生還的猶太女子為妻,也就是哈伯施塔的母親。

在蘇聯解體的瞬間,轉型正義沒有隨之而來,歷史舊帳都被壓抑下來。劊子手繼續安享晚年,受難者卻沒有得到平反,也沒有得到補償。這個時代背景交織出哈伯施塔的家族故事,如今集結成回憶錄 Young Heroes of the Soviet Union: A Memoir and a Reckoning。他在訪問中坦言,起初只打算寫祖父的經歷,但慢慢發現自己其實也在書寫歷史 —— 那是由父母傳給子女、姐妹傳給兄弟、丈夫傳給妻子的苦難所交織而成的蘇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