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主義助燃劑: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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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畫家筆下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解放後的景像;Alan Moore,Blind man in Belsen(1947)。 圖片來源:Australian War Memorial

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不單是關乎權力分配的政治制度,整套制度也支配著社會各人之間的關係,消滅人們的多元性和獨特性,入侵人類心靈最私密的領域。巴德學院政治哲學教授 Samantha Rose Hill撰文與讀者重新探索思想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著作,了解極權主義如何滋長並寄生於人們的孤獨感當中。

根據 Hill 的講法,孤獨感的英文「loneliness」算是比較近代才出現的詞語。在 16 世紀,神父佈道時會用上這個字,叫教友幻想自己死後未能上天國,而獨處虛無的地獄,以此勸勉教友遠離罪惡。莎士比亞的傑作「王子復仇記」是第一批用上 loneliness 一詞的文學作品,書中的角色波隆尼爾(Polonius)勸告歐菲莉亞(Ophelia)閱讀公禱書,指能為其孤獨感增添色彩。然而在 17、18 世紀,loneliness 都並非常用的英文字。

到 19 世紀,西方世界經歷現代化,工業革命和城市化改變了人們生活的模式,孤獨感不再單單與宗教掛鉤,而是形容一種與社會疏離的感覺。一方面,很多偉大的藝術作品都嘗試以詩化方式,捕捉這種現代孤獨感,例如霍普(Edward Hopper)就以現實主義畫風表達美國大城市中人們的孤獨感。英國詩人艾略特(T.S. Eliot)的名作「荒原」(The Waste Land)以孤獨為題貫穿全詩。另一方面,有些科學家把孤獨感視為一種病,希望發展出理性的醫學治療方式。

霍普所繪的「夜遊者」,繪畫了珍珠港事件後濃罩美國的哀愁、孤獨氣氛;Edward Hopper,Nighthawks(1942)。

Hill 認為,上述兩種處理孤獨的方式都是冰冷的,前者令人沉溺孤寂,後者就設法將之消除。她指孤獨感難以言喻,因為每個人都感受過孤獨,但每人感受的方式都不同。漢娜鄂蘭就用一種不同的方式思考這個命題,對她而言,孤獨是熟悉不過的東西。其父在她 7 歲時就病逝,性格乖僻的她小時候總是想盡辦法逃學;長大後,納粹黨上台,首任丈夫逃亡,她也一度維持無國籍狀態 10 多年。漢娜鄂蘭明白,孤獨是人類處境的一部分,人總有孤獨的時候。

漢娜鄂蘭是德國猶太人,loneliness 的德語是 Verlassenheit,又指被遺棄的狀態。她定義孤獨是一種即使被世界包圍,卻彷彿被人間所拋棄的荒涼感覺。孤獨是極端、沮喪的經驗,會截斷人與人的關聯,使人失去感知事物的能力,令人不能重新上路。她嘗試區分獨處(solitude)和孤獨,前者是一種空間狀態,人有時需要獨處來騰出思考空間,但在自我隔絕時,人也可以不感到孤獨;後者則是一個精神狀態,即使在人群之中,人都可以有孤獨感。

漢娜鄂蘭畢生撰寫了不少有關極權主義的著作,在她眼裡,極權很多時展現在人類生活尋常的一面,包括人的情感和生存狀況。在「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一書中,她指孤獨本來只是一種很偶然的感覺,但政府會想盡法子,例如訴諸恐懼和孤立,把孤獨變成恆久的狀態。政權希望摧毀人際關係,令人們變得孤獨,因為孤獨會蠹食人的思考能力,令人與人,甚至自己和自己互相對立,致使人們無以行動。

漢娜鄂蘭認為,孤獨不單是情感經歷,也是一種思維模式。人們失去關係,就失去與他人對話的能力。社會沒有想像力,多元性被否定,人們不能透過分享經驗來交織出共同願景,變得難以作出判斷,分不清真實與虛構。對於管治者而言,比起狂熱的支持者,他們更喜歡分不清真偽對錯的順民。政權開始植入有利自己的意識形態,單一的意識形態慢慢取代經驗和現實,主導人的思考。然而當人抽離於現實,而服膺於政權植入的邏輯,孤獨感又會不斷侵襲。

Hill 補充,孤獨感是弔詭的東西,並引用了漢娜鄂蘭在美國教書的經歷。1955 年,漢娜鄂蘭寫完「極權主義的起源」四年後,到了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做講師,身邊同事缺乏幽默感,同時她每個工作天都要面對 120 名學生進行演講。由於工作關係,她不能逃離公眾目光,失去了與自我獨處的空間和時光,為此感到無比孤獨,懇求分隔異地的丈夫定期寫信給她,不然她就要「死於當地」。

某種情況下,在人多的場合,孤獨感會更強烈,但有時在與世界隔絕間,人又可以與自我對話共處。當現實世界充斥混亂和不確定時,人們總會想尋找一種安全感,很容易被意識形態所迷惑;當人變得不再相信身邊人、不再信任自己時,官方意識形態往往提供一個肯定的答案。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就藉此剝奪人們與自我共存思考的能力,令人們更深陷無盡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