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維爾:極權之下,保持甚麼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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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 年,共產主義支配下的布拉格其中一個地鐵站。 圖片來源:Klaus Rose/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前捷克總統哈維爾(Vaclav Havel)是歷史上重要的思想家,他啟發了 1989 年的天鵝絨革命,引領捷克人民走向民主自由。他的著作仔細講述極權之下人民生活的面貌,並道出極權的本質,是很多抗爭者必讀的作品。在 1988 年,他撰寫題為「故事與極權主義」(Stories and Totalitarianism)的文章,講述極權為何竭力刪除平民的故事。在此向一眾守護真相和故事的人致敬。

文章以哈維爾一個朋友的遭遇開始,他朋友有嚴重的哮喘病,但因為政治原因被送進監獄。由於倉友們都抽煙,他受盡折磨,呼吸十分困難,但多次申請調倉均被無視,健康和生命受威脅。一名美國人知道事件後,聯絡了一所美媒的編輯,看看可否喚起更多人關注,然而編輯回覆:「他死了才找我」。哈維爾聽到朋友遭遇後表示震驚,但又能理解,因為新聞報章需要故事,但哮喘不是故事,死亡才是。

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只有一間西方新聞社長期進駐,相比起來,黎巴嫩國家規模小得多,卻長期有過百間機構駐紮,因為那裡有戰爭、謀殺、死亡,每天充滿「故事」。而捷克斯洛伐克就像哈維爾朋友的哮喘病一樣,平淡無奇,街上沒有恐怖分子,沒有大型貪腐醜聞,沒有武力示威,甚至全球因為切爾諾貝爾核事故和愛滋病陷入一片慌亂時,當地根本沒有這些問題。哈維爾認為這種模糊的靜止狀態,不是由於社會太平,而是政權有系統地消滅故事。

在 50 年代,捷克斯洛伐克剛進入共產時代,全國都各地出現集中營,關押了很多無辜的人,看守他們的青年人會高唱共產主義歌曲,戰機經常在邊界上空巡邏,每天都有人被行刑,但國家總統卻可以大模廝樣在街上行走。50 年代是很壞的年代,但終究人們仍然可以與過去比較。可是 1968 年的布拉格之春令政權明白到,不能依賴革命熱情和恐懼來控制人民,只要人們還保留自己興趣和意見,政權就會受到威脅。

政權發展出先進而穩定的極權體系,捷克斯洛伐克並非沒有戰爭與死亡,只是由本來震撼、可視的,轉化為一種緩慢、隱形和不見血的形式。很快人們再聽不到紅歌,也聽不到人們的哀號,革命熱情被置換成官僚主義,可怕的酷刑室變成冰冷的辦公室,裡面坐滿了面目模糊的公務員。所有公共活動變得沒有起承轉合,沒有節奏,沒有張力,沒有神秘感。國家歷史失去故事性,變成年曆上的各種紀念日和政治會議。

慢慢地,人們的生活失去故事,也喪失了歷史感。日復日,年復年,人們忘記自己何時何地經歷過甚麼事,每年之間究竟有甚麼變化,或許這已變得不再重要。人們陷入一種社會虛無主義,哈維爾形容這種狀態為集體消亡(collective deadening),政權彷彿把時間和生命國有化,人民變成枯燥而單一的機器,直到一天這部機器完成工作,在寂靜中消逝。極權帶來的虛無主義,可以比核事故和愛滋病更可怕。

諷刺地,只有在監獄時,哈維爾才再次感受到生命的故事性。幾乎每名囚犯都能講出豐富多彩的過去,他們人生不像模稜兩可的官方文件,能展現人類的獨特一面,頑強對抗極權主義帶來的虛無。在他眼裡,街上的人才是真正被哮喘病所折磨,每天過著單調乏味、整齊劃一、像奴隸般令人窒息的生活。他認為這也合乎邏輯,當政權追求單一服從,權力入侵各個私人領域時,展現多元性和獨特性就是一種罪。

哈維爾認為,刪除故事,就是刪除人們的知識和自我認知,因為人們要透過故事和歷史來感知生命。更可怕的是,這種無聲滅絕難以被外人知道,對很多遊客來說,捷克斯洛伐克只是一個沉悶和貧窮版的瑞士。人們要麼直接經歷這種滅絕的狀態,要麼對此一無所知。結語中,哈維爾強調,他不認為極權主義是人類文明的終結,只是希望人們知道一場場無形戰爭,正在極權國度上演。人們最基本要做的,是要講出自己的故事,就如文章開首哮喘病的故事,以證明自己的心靈還未死去。

哈維爾在 1988 年發表這篇文章,然而他或許沒有預料到一年後,1989 年 12 月,捷共倒台,結束了超過半世紀的極權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