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從「鬼子學」到「二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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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照。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今時今日,達官貴人普遍把家眷兒女安置在西洋,幾乎成為身份象徵的其中一個 indicator。

但 19 世紀晚期,即使只不過和洋人打交道,也足以令人蒙羞,譬如首任駐英法公使郭嵩燾,被他的家鄉湖南視為奇恥大辱,當地的讀書人諷刺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雖然洋務運動有朝廷背書,但實際操作起來,在官場和民間遇到的壓力,顯而易見。

李鴻章顯然是一個異類,或許要多虧他「面皮厚」(畢竟左頰中彈也死不去),當然更可能是心理足夠強大,才抵得住迎面襲來的各種冷箭。

甲午戰爭之後,李鴻章承擔了所有罪責,包括用一顆子彈在談判桌上討得削減一億兩銀的賠款,還是被罷官。他賦閒在家,卻依然門常開,常和各國人士見面。

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便於 1895 年 9 月 17 日第一次到訪李府,據他自稱:「總督異乎尋常的熱情,堅持要我留下來與他共進晚餐。用餐過程中,一再對我大加讚美之辭。」

主要談話內容當然是時政,李鴻章當時身處怎樣的政治局勢呢?李提摩太得出結論:

  1. 皇上毫無主見,最終決定權在他身邊最親近(最信賴)的幾個人手裡。
  2. 絕大多數高級官僚對外國事務一無所知。連翻譯的書也不看,鄙視西方文化為「鬼子學」。
  3. 連張之洞也主張戰鬥到底,堅決不肯和談。還資助上海的「新聞報」,天天唱衰李鴻章。
  4. 但凡西學有所造詣,朝廷是不會給予官職的,遑論重用。

只從這幾個結論,就可以判斷後來的戊戌變法以及義和團等一系列災難,都正在發生的路上。

首先,光緒皇帝只是一個 20 來歲的年輕人,即使有改革的志向,也知道西方文化不學不可,但是他沒有判斷力,身邊最信賴的人是誰呢?首屈一指是他的老師翁同龢,後來又加上了高談闊論的康有為,這些人左右皇帝的決策,像駕駛一架超級巨輪,後面的人在船長身後指指點點,一時這樣一時那樣,長賜號一個不留神也在蘇彝士運河擱淺,何況大清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

最關鍵的,應該是官場之內根本沒有學習西方的意願,與日本明治維新大相徑庭,絕大多數高官不屑於學,反而認為李鴻章、郭嵩燾等人態度開放,是「鬼子學」的漢奸,連恭親王也有花名「鬼子六」,義和團則把皈依基督教的人都斥為「二毛子」,從「鬼子學」到「二毛子」,反映了朝野上下的真實心態,因此在官僚系統內,提拔真正的中西文化通才,幾乎不可能,這可以解釋後來嚴復的際遇。

然而,即使在洋務派內部,張之洞也在最關鍵的時刻跟李鴻章唱反調,支持開戰,小心思顯而易見,無非是出於嫉妒和素來不和,Rivalry 之間的私人恩怨,蓋過了國家利益。只能說幸好在東南互保的時候,張李總算達成一致。

李鴻章身邊還有一位跟隨了他 20 多年的英文秘書,美國人畢德格(William N. Pethick),此君本來在天津擔任副領事,因為和李鴻章投契,便辭職轉投李的幕下,成為他的心腹之一。

畢德格向李提摩太表示,外交上最大的困難,是大清政府總是不明白,與外國政府簽訂的所有協議,都應當像遵守法律一樣嚴格對待,如果忽略或違背了協議,就會導致戰爭。

只李鴻章明白這一點沒有用,他身後的主人,以及朝中的同僚,都裝聾作啞,出了事便耍手擰頭,都丟給他出面談判 —— 事實上,由於西方列強認為,當時中國的統治階層內,可以溝通的只有李鴻章一人,其實是指定要他前來談判,換了其他人,雞同鴨講,還不是浪費時間?

但在當時仇外、排外情緒彌漫的大氣候下,李鴻章還聘請洋人擔任秘書,包括早期與戈登、赫德的合作,以及與美國卸任總統格蘭特私交,怎麼可能是簡單的「崇洋媚外」?簡直是逆流而行,心理質素實在不是一般人可比,畢竟在今日香港的官場,也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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