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中國現代散文典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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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嚴歌苓;攝於去年 11 月。 圖片來源:Stefano Mazzola/Awakening/Getty Images

徐州「八孩母親」楊 x 俠長期鐵鏈囚禁虐錮事件,引起中外關注。國際婦女團體可能畏於中國龐大市場,未予表態,但旅居美國的才女嚴歌苓,寫下一篇散文,以女性身份,表達真實感受,在網絡流傳甚廣。

徐州事件會觸動所有女性的底線,尤其在 21 世紀。不但侵犯人權,而且與伊斯蘭國、塔利班的手段相比,更為殘酷。文學家感情豐富,即刻為文控訴,嚴歌苓這一篇作品,字字血淚,應該由香港教育局向全港中學生推薦,列為中國語文教材。

這篇散文以母親為焦點,自近及遠,以小見大,自個人生活經驗到中國家庭倫理,推己及人,有儒家精神的憂患意識。

打動讀者心靈,向讀者游說作者的人文價值觀,層層推進,絲絲入扣,條理分明,結構清晰,無論抒情還是說理,用於教材,不但宣揚母愛,還是市場學的典範。此文雖然略嫌直率,缺乏英國小品文的婉約含蓄,但以中國文字的結構和特色的局限,以中國文字讀者和電視劇觀眾的領悟能力,是自冰心的「寄小讀者」之後,弘揚母愛的另一篇傑出華文作品。

為了避免政治指控,開篇第一段,作者很聰明地將「祖國就是母親」的政治基調祭出,這也是為了遷就當代中國網絡讀者的視角甚至智商,說得太深奧不行,就用他們最熟悉的譬喻著手。這種譬喻陳腔濫調,嚴歌苓就示範如何將陳腔濫調的腐朽化為神奇:

母親從來都是極致崇高的象徵。她象徵著祖國,象徵大地,象徵母后 —— 所謂皇天后土。自我童年開始,就在各種頌歌和詩篇中被當作大自然,當作大海,當作無限寬闊、無條件接受我,並充滿滋養我乳汁的懷抱。「我把黨來比母親」。把哺育萬物的黃土地當母親。把長江黃河當母親…… 一切寬廣包容、充滿愛意、不計回報的事物都被我們當成母親。

開頭第一段,令人無可反駁,用最宏大的概念,封住最小的眼睛和最惡毒的嘴巴。祖國就是母親,長江黃河就是母乳,共產黨就是母親。既然黨國與所謂母親合為一體,那麼對於一個平凡的母親慘無人道的羞辱,就如同反黨和宰割祖國的領土。

此外一曲線的「無限上綱」技巧,令人佩服。果然是在大陸這個政治環境泡出來的,安全第一,這種寫作技巧,香港無人能及。

繼而作者開始發揮:

我做過女兒嚴歌苓,做過戰士嚴歌苓,也一直在做作家嚴歌苓,但今天的我,僅僅是母親嚴歌苓。那條鐵鍊的這一頭拴著我,我能感到生鐵在脖子上吸噬體溫,能感到那碗冰凍稀粥的堅硬 —— 相對鐵鍊那一頭拴著的母親僅剩的兩顆牙,它的堅硬超過她囚禁地的水泥地面。

徐州事件恐怖之處,在於受害人遭受殘酷的虐待,一嘴巴的牙齒逐隻敲落。加上鐵鏈纏身,暗無天日,作者以豐富的形象思維,提出最有力的控訴。

我憤怒、悲傷,心神不寧,一整天恍惚,無法集中心思寫作、讀書、學德文。昨天給生病的老公做咖啡,竟把罐裝雞湯當牛奶倒在咖啡裡⋯⋯ 書在我手上,一行字要讀好幾遍,還是抓不住它們的意思。

此時作者以自己的處境入文 —— 作者屬於小資產階級,收入甚豐,住在大城市甚至美國,日常有咖啡為伴,職業為寫作和閱讀。這件事竟然令她大失常態。寫作一定要用生動的事例,情景交融,不要只顧情緒的宣洩,要有形象和畫面。

然後作者筆鋒一轉,批判包括香港在內的中華民族之間,大量對於此等慘案冷漠旁觀毫無感覺的「中國公民」。

然而對於嚴歌苓這篇文章,會有許多中國人覺得「應該宣傳正能量」、「會不會太過偏激」、「美國也有類似的凶案」之類。嚴才女認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對於暴行,憤怒是正常的人性表現,一個對於殘酷無動於衷的社會,是產生暴力與邪惡的理想土壤。這一點,作者引用了法語電影的對白,為全文作結:

你問:你幹嘛憤怒?
我答:因為你不憤怒。

這樣的結尾很聰明,但也很容易傷害到許多心靈極之脆弱的民族主義中國人。這篇文章是曲線對整個如此質素的「國家」,吹響感性號角的挑戰,會隨時引起已移民海外而又愛國情緒非常激烈的中國人對她的人身攻擊和喪屍式謾罵。

果然,雖然人在美國,嚴歌苓繼而一段採訪對白,餘怒未消,不慎進一步表達出內心感受,形成了另一種疑似挑戰十三億中国人民的事件,則令人對她的安危比較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