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政府有幾偉大,問題就有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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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路透社

記得第一次聽到列根總統說「政府不能解決問題,政府本身就是問題」的時候,完全是莫名其妙,除了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之外,還十分驚訝他怎麼會有這樣的看法。

對於任何在中國有生活經驗的人,這句話不啻於外星語言。在中國,一旦有問題,每個人的直覺反應都是:「政府怎麼也不管一管?」所有的事情都是政府管的,放眼望去,醫院、學校、工廠、住房、商店、廁所,交通運輸、影視娛樂,衣食住行從生到死,全部都是政府的。

在中國,政府是神一樣的存在,如果沒有政府,日子該怎麼過?簡直不可想像。曾幾何時,每一個中國人都覺得西方資本主義很「恐怖」,因為就業市場竟然是開放自主的,每個人要自己找工作,受僱於資本家,因此隨時有被解僱失業的風險。對比之下,在政府萬能的社會,超級有安全感,因為工作是政府安排的,安排的去處叫做「單位」,單位是所有人的所有依靠,單位不像資本家的公司那樣會炒魷魚,還分派住房,甚至連刷牙、吃飯的杯子碗都分配到位,無微不至,一個也不少,杯碗上還有號碼,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編號。任何問題,無論是交通燈失靈,建築外墻剝落,找不到工作,還是娶不到老婆,當然也是由政府包攬。

長期受這樣的觀念熏陶,要理解列根這句話,可想而知多麼困難,許多人一世也明白不過來。

政府的存在,為甚麼有人視為問題,有人卻視為萬能的神,最簡單而言,區別在於他們有沒有理解過自由。然而自由是外來輸入的觀念,又分為 Liberty 和 Freedom 兩個層次,由於翻譯的缺失(雖然嚴復曾試圖將兩者分開),加深了理解的困難。

列根總統這句名言,針對的是自治缺失的情況,如果凡事都要求政府解決,等於是賦予政府愈來愈多的權力,去限制和損害 Liberty,政府通過法律、政策、思想灌輸,暴力機器,使得國民必須如此思考、如此表達、如此行為,如此對待其他人,過某種生活方式;發展到極端的時候,連每一個人穿甚麼衣服,每日吃幾碗飯的 freedom,也能夠管得嚴絲合縫,一點空間都不剩。

先有自由的觀念,就不難明白政府為何是問題本身,最好的情況也只是必要之惡。政府只是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除了政府之外,正常的社會運作,還有很多其他 components,譬如宗教組織、民間團體、市場、企業、輿論、慈善甚至文娛,各種自發的秩序,或稱 social norms——這些都可以歸納為精神意識與文化習俗,而華盛頓更認為這才是使政治昌明的支柱,相對而言,政府其實只是一個輔助角色。

去年十月,英國保守黨 12 位議員在「泰晤士報」發表公開信,質疑 lockdown 這種防疫手段,他們的理據基礎其實只有一條:尊重個人自由,每個人要對自己負責,誰願意居家禁足,誰願意冒風險外出,選擇在每個人自己手上,政府不要管,也不應該管。

如果從來沒有過自由的觀念,當然無法理解英國議員為甚麼會說這種話,也無法理解英國政府為何顯得如此「無能」。把每個人都管死,從根本上違背英國自立國以來的精神信仰與文化習俗,不需要憲法寫明,就知道是違憲,如果真這樣做,這個國家就不再是英國。

因此我們要向那位對疫苗通行證提出司法覆核的香港市民致敬,雖然法庭最終沒有受理,但是這位市民顯然很明白政府不是神,政府的做法有問題,可以由法庭審理——她之所以有這樣的觀念,因為香港長期以來,政府也只是社會的一部分,並非隻手遮天,唯一獨大。

但是在中國,老百姓從來沒有自主權,沒有自治力,沒有自由,因此當上海有一批發起「自救請願」的市民,他們也值得致敬,在這個鐵桶一般的管治底下,他們其實也意識到了,他們願意簽生死狀,要求居家隔離,無論染病的結果如何,自癒也好,重病也好,由他們自己,讓他們自主。一生人,只這一回由自己決定如何面對這個病,可以嗎?

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要求肯定落空,因為這是一絲自由意識的萌芽,在這個無處不在,無事不管的政府腳底,注定是絕無生存空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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