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香港以「亞洲國際都會」自居,1930 年代則以「東方里維耶拉」(The Riviera of the Orient)之名,媲美法國度假天堂。曾經有西方旅客投訴貨不對辦,大文豪海明威的妻子便埋怨市區臭氣熏天,張愛玲返回上海後,卻對里維耶拉意象念念不忘,最終成就出代表作「傾城之戀」。究竟這個形象從何而來?反映的又是甚麼樣的香港?
1935 年 5 月 6 日,為慶祝英皇佐治五世登基 25 年,香港舉辦三日兩夜銀禧會景巡遊,吸引近 20 萬中國大陸遊客到訪,港府於是看準旅遊業雄厚潛力,仿傚其他政府,在同年成立專責推廣旅遊的部門「香港旅行會」(Hong Kong Travel Association),負責支援旅客及宣傳香港。
首張旅遊海報在當年 12 月誕生,圖中有乘坐轎子登山的洋人,背景為中環至灣仔的維港景色,翌年 9 月首本官方旅遊指南發行,兩者同樣都以「東方里維耶拉」做宣傳口號。1938 年英國格拉斯哥舉行英帝國物品展覽會(Empire Exhibition),據「工商晚報」當年報道,香港亦是以「東方里維耶拉」為題展覽風景照。
里維耶拉是指法國南部的蔚藍海岸,康城(Cannes)和尼斯(Nice)都是當地名城,為歐洲最早開發的現代度假勝地,憑藉和暖氣候與迷人景緻,成為 19 世紀歐洲皇室貴族的度假療養勝地,更是英國上流階層避寒之選。
對本地華人而言,里維耶拉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在當時英文語境,里維耶拉卻是一幅陽光與海灘的度假天堂畫面,但不論現在還是過去,這與香港慣常的繁囂商埠形象都格格不入。這個來自法國的冠冕得以落在香港,原因在於淺水灣酒店(Repulse Bay Hotel)。
張愛玲筆下的淺水灣酒店
淺水灣酒店於 1920 年落成,以休閒度假酒店作為定位,有別於交通便利的市區商務酒店,當時淺水灣尚未開發,位置偏僻反而成為賣點,好讓賓客逃離市區繁囂,獨享淺水灣海灘。酒店借鑑最時尚美國度假酒店的成功經驗,提供現代化設備,配以南歐情調建築,以致酒店開業之初便以「The Riviera of the East」作為品牌包裝,印刷在初代的廣告、行李標籤和酒店餐單上。
求學於香港大學的張愛玲,便經常出入淺水灣酒店,探望從上海來港的母親,並啟發她寫成代表作「傾城之戀」。小說中,充滿腐朽氣息的上海白公館,與象徵國際化新時代的淺水灣酒店對比鮮明,女主角白流蘇與男主角范柳原在酒店邂逅,她步進客房便猶如融入畫中:
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着窗子裡一幅大畫。那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
「傾城之戀」為淺水灣酒店更添傳奇,但反過來說,沒有淺水灣酒店也不可能成就「傾城之戀」的蕩氣迴腸。當時淺水灣酒店貴為上流階層的聚會場所,有不少類似范柳原的富家公子、也有類似小說中印度薩黑荑妮公主的外籍名媛。現實中,酒店亦刻意在燈光佈置上營造浪漫氣氛,經常舉行舞會與音樂會,夜夜笙歌,在特別日子還有美國百老匯歌手演出,令不少洋人選擇到淺水灣度新婚蜜月。
新婚蜜月的海明威夫婦
淺水灣酒店無疑是當時香港旅遊賣點,推使香港旅行會成立後,直接取用「東方里維耶拉」口號宣傳。對張愛玲而言,香港確實可與里維耶拉比擬,1984 年她憶述「傾城之戀」創作靈感時,便直接寫道:
珍珠港那年的夏天,香港還是遠東的里維拉,尤其因為法國的里維拉正在二次大戰中。
但不是所有旅客都表示贊同,海明威伉儷就不會同意。在 1941 年香港淪陷前,美國大文豪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與第三任妻子兼記者蓋爾霍恩(Martha Gellhorn)經香港蜜月旅行,順道為美國雜誌報道亞洲戰況。蓋爾霍恩對香港第一印象,就是擁擠、嘈吵及「活力充沛得帶點暴烈」(violently alive),沒有度假氣氛可言。
他們首先入住的香港大酒店(Hong Kong Hotel),為當年全港最老牌的豪華酒店,位處今日中環中建大廈,與淺水灣酒店同屬嘉道理家族名下香港酒店有限公司(Hong Kong Hotel Limited)。蓋爾霍恩在遊記埋怨,市區人滿為患得臭氣沖天,彌漫著烹調中菜的濃烈氣味、舊衣的臭汗味、水渠淤塞的惡臭,市區日間又總是喧嘩嘈雜,不時傳來中式喪禮的管樂聲、人力車伕的叫喊聲、大排檔食客的大吵大鬧。
市區的烏煙瘴氣,部分要歸咎於日本侵華,推使大量難民湧至,令全港人口膨脹到 160 萬而超出負荷。蓋爾霍恩的負面經驗,部分亦可能基於對「東方」的偏見,海明威為安撫妻子而改住淺水灣酒店後,便取笑她「滿足於這塊潔淨的非東方飛地」(this clean non-Oriental enclave)。依據蓋爾霍恩記述,海明威其實也為入住淺水灣而「相當高興」。
人工馴化的非東方飛地
酒店本身沒有種族隔離政策,但交通不便加上高昂房價,構成了階級區隔,以致華人賓客非富則貴,他們熟習西方禮儀對身體的規訓,就譬如家世顯赫的張愛玲。正如蓋爾霍恩所觀察發現,淺水灣酒店「沒有吐痰、沒有異味、沒有可見的貧困」—— 這些在維多利亞城卻是隨處可見。
在海明威夫婦的經驗中,「東方」不是海報中坐轎登山的旅遊形象,而是香港市區的失序、缺乏衛生和身體規訓;淺水灣酒店之所以成為「非東方飛地」,其實經過大量人工馴化,不論是白流蘇眼中「紅得不能再紅」的野火花,還是仿歐洲的綠油油草坪,都必須經持續修剪保養,方能在亞熱帶氣候經營一幅「里維耶拉」景緻。
香港是否可與里維耶拉比擬,終究關乎旅客的階級身份與消費選擇。年輕時在香港當差的美國人 Charles Oatridge,年屆 70 重返舊地,1937 年接受本地英文報章 Hong Kong Sunday Herald 訪問,便認為「東方里維耶拉」之名貽笑大方,「整個殖民地只有淺水灣和植物公園區符合描述」—— 兩塊同樣經密集人手修葺打理的景觀。
經歷戰爭洗禮,重光後的香港改以「東方就是香港」(The Orient is Hong Kong)作旅遊宣傳;即使淺水灣酒店復業,海灘也日漸大眾化,不再是政要名流專利,周遭豪宅愈建愈多,南歐景貌也隨時日消逝,「東方里維耶拉」漸成舊世界印記。最終酒店在 1982 年逃不過拆卸命運,只有因「傾城之戀」而聞名的露台餐廳得以重建,呼應了范柳原散步時對白流蘇說的一席話: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甚麼都完了 —— 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
資料來源
- Benjamin W. Yim & Joan Y.H. Ho, Early Hongkong travel, 1880-1939: The Hongkong and Shanghai Hotels, Limited, Benjamin W. Yim and Louis Vuitton Collections, Hong Kong: University Museum and Art Galler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2011
- James W. Ellis, “‘You Can Live Like a King …’ a Postcolonial Tour of Colonial Hong Kong”, Asian & African Studies, Vol. 26 Issue 2, 2017
- 阮志:「從荒岩到東方之珠:形塑香港的旅遊文化史」香港:三聯,2021
- 潘淑華、黃永豪:「閒暇、海濱與海浴:香江游泳史」香港:三聯,2014
- 張愛玲:「傾城之戀」香港:女神出版社,1983
- 張愛玲:「沉香」台北:皇冠出版,2005
- “H.K. Travel Association – First Poster. The Riviera of the Orient”, Hong Kong Daily Press (4th December, 1935)
- “Hong Kong Fifty Years Ago. Fund of Interesting Reminiscences. Ex-Police Officer On World Tour Visit”, Hong Kong Sunday Herald (2nd May, 1937)
- 「東方的里維耶拉 香港風照片陳列帝展會」,「工商晚報」(1938-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