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嘉俊:消滅街頭小吃的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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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後,特別懷念街頭小吃。兩個家人,一輛木頭車,掛起一盞大燈。水氣氳氤,熱氣騰騰,檔主做得忘我,食客吃得匆忙,偶然會有狼狽情況,卻不失自在。燒賣粉果、咖喱魚蛋、牛雜蘿蔔、滷生腸墨魚、夾餅雞蛋仔、魚肉碗仔翅,還有布拉腸粉白粥和車仔麵檔。這些食物談不上珍饈百味,卻是百分百的香港味道,甚至移民海外的香港人,最掛念的,往往是這種庶民風味。

之後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政府為改善市容,不再發牌,嚴格掃除街頭小食檔,檔主好不容易入舖,又面對租金壓力,或是屋邨商舖政策的大改動,結業成風,寸草不生。

幾年前,我編過一本關於香港街頭小食的書籍,走訪了多區,方發覺賣港式小吃的店少之又少,就算苟延殘喘,味道也大不如前,於是我認真思考,到底是甚麼力量殺死港式小食?

政府政策、地產霸權、食材和人工上漲,這當然是致命原因,但不能忽視的是社會對傳統手藝的觀念。沒錯,每逢有老店結業,傳媒都會大書特書,大家同時慨嘆一番,但熱鬧過後,生活依舊。主流文化並不重視街頭小食,對傳統手藝的保存,觀念更是薄弱,我們沒有博物館紀錄港式味道的起源,木頭車小販檔也不夠光鮮,不能展覽於商場,教科書甚少提及對手藝的尊重,甚至當飲食業的上一代人都不希望下一代接棒 ——「我辛苦供書教學,就是不想兒子你,將來像老豆一樣,日日企街邊賣魚蛋!」這是由幾十年前開始,經常聽到的對白。

過去採訪食店,訪問那些躲在廚房工作幾十年的老師傅,當我誇獎其手藝了得,身懷絕活,他們往往回覆:「你估我想在這裡工作嗎?有得選擇,我寧願好似你,執筆搵食,個個月賺六七萬。」除了離地富豪,就只有他們會誤會一個初級記者有六七萬人工,這代表甚麼?其一是他們少接觸外面世界,生活單調,日夜在廚房內不知年月做著相同工作。其二是自我形象低落,覺得自己所做的只是低下工作,沒何價值。

自我形象某程度上是從外界反應所建構出來,你想知道社會大眾對傳統飲食業界的印象,只需做一個實驗。當一天炸大腸的師傅,躲在後巷清洗豬大腸,去肥油,將大腸套小腸一層套一層,再逐件用竹籤串起油炸,然後工作 10 小時下班回家,在巴士上細心觀察身邊人的反應,鄰座的若不是掩鼻離開,就是一臉嫌棄,能夠若無其事,已是很大尊重。

這是很現實的情況,跟網上感慨老店結業的論調,是兩碼子的事。我們一方面繼續廉價地感懷傳統手藝的凋零,一方面卻花不起決心和時間,守著爐火傳承一套烹飪技巧。香港街頭小吃注定會消逝,是一整座城共同的選擇。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前《飲食男女》執行編輯。字字研究所出版社和書店創辦人。曾編寫《本土情味 —— 香港百年飲食口述歷史》、《香港經典小食》等書籍。不專心飲食者,試圖以歷史、哲學、經濟、政治分析飲食活動,大部分時間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