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一週年】專訪:留守烏克蘭的年輕人,重新思考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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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路透社

2022 年 2 月 24 日,俄羅斯以「特別軍事行動」名義入侵烏克蘭,戰事至今一年還未結束,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OHCHR)上月公佈的記錄顯示,戰爭導致逾 6,952 名烏克蘭平民死亡以及逾 11,144 人受傷。在戰爭衝突中求存的年輕一代,這一年來過著不安穩的生活,*CUP 訪問了 7 名仍留在烏克蘭的年輕人,從前線救援到民間義工,各人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些人目睹戰爭殘酷,承受失去至親好友的傷痛,所造成的心理影響難以想像。年輕人被迫一夜成長,戰爭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隨著交戰時間拉長,他們如何重新思考未來?

如果不是因為戰爭,20 歲的 Oleksandr Myroshnichenko 可能像以往每年冬季一樣去滑雪,或者看音樂節,閒時烹飪,做自己喜歡的事,但因俄軍入侵,現在他無暇做這些事情。

家住基輔的 Oleksandr 在戰前受過急救訓練,開戰後一個月,他當上義務急救員,配備頭盔和避彈衣,隨身攜帶急救包、止血帶等醫療用品,幾乎每週都跟隨醫療義工隊「Pulse」前往不同地區,在遭受俄軍空襲的平民區救援。他憶述:「我遇過最可怕的一幕,發生在東南部城市第聶伯羅(Dnipro),一個油站遭到導彈襲擊,旁邊一輛汽車的駕駛位坐著一名女子,四肢幾乎被燒到見骨,最糟糕的是她懷孕了,體內胎兒也被燒死。」

像他這樣的年紀,通常不會思考生死問題,但戰爭改變了他。過去一年來,他接連有好友死於戰場,在前線擔起急救工作的他,對自身安全亦有憂慮:「曾經,我的夢想是找份好工作,養狗買車之類的,現在我只想生存,過正常生活。即使可能明天就死去,我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拯救生命。」

在基輔郊區伊爾平(Irpin),民眾在燒毁的汽車上繪畫太陽花圖案,太陽花寓意希望,圖為一名婦女推著嬰兒車經過。 圖片來源:Dimitar DILKOFF / AFP

來自烏東的聲音

18 歲的 Yevheniia Pohorila 有著截然不同的經歷。開戰時 Yevheniia 正在立陶宛留學,旁人都說她能避過戰火很幸運,她卻不這樣想,她記掛家人安全,無法集中精神上課,最終決定回國,想為國家做點事。但回到基輔,整個城市的氣氛不再一樣,朋友因為戰爭四散奔逃,熟悉的街道變得陌生,街上有荷槍實彈的軍人駐守,當舉起相機拍照,不足廿秒就有警員上前查問。

整個暑假,她都在志願組織 Brave to Rebuild 擔任傳訊主任,在基輔地區參與房屋維修、清理空襲造成的殘骸瓦礫,包括伊爾平、布查等城鎮。「只要收到求助就去現場清理瓦礫,很多房子沒了天花板和屋頂,我們的任務是把所有東西都清理乾淨。」

義工隊中,同樣是 18 歲的 Liza Maslovskaya 來自烏東盧甘斯克州阿爾切夫斯克(Alchevsk),在俄烏全面開戰前 5 個月,她考入基輔大學的國際關係學院,離開了烏東。去年 9 月,其家鄉盧甘斯克和另外 3 州頓涅茨克、赫爾松、扎波羅熱通過入俄公投,被俄羅斯納入國土,重演吞併克里米亞半島的劇本。

俄羅斯自 2014 年吞併克里米亞後,位於頓巴斯地區的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遭到親俄分離主義分子控制,同年自行宣佈建立兩個「人民共和國」,並屢與烏軍交戰。Liza 當時年僅 9 歲,不理解到底發生甚麼事,記憶中鄰居們慌忙搬家,她一家留在城內,父母相信所有烏克蘭領地終會獲得解放。2015 年烏東地區達成停火協議,零星衝突仍時有發生,那段日子,儘管 Liza 能夠繼續接受教育,惟當地學校打壓烏克蘭語,改以俄語授課,她必須重新學習新的語言;最令她不滿的是俄羅斯重塑歷史事件的宣傳,滲透了校園。

在衝突中長大的她,曾經很羨慕西方國家的生活:「戰爭開始後,我才明白我不需要去別的國家,我不奢求任何東西,只想做有意義的事,幫助有需要的人。有些人失去至親,有些人失去房子,人們只想著生存,看待事情的優先次序有變。」

Yevheniia Pohorila(左)和其他義工清理房子的瓦礫。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Liza Maslovskaya 在開戰之前離開烏東地區。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戰火下的音樂人

踏入冬天,Liza 和 Yevheniia 的義工隊暫停了所有工作,一來天氣太冷,二來是因為要時間籌錢,Yevheniia 表示聘請建築工人和購買建屋材料要花不少錢,團隊計劃春季重投服務。

許多人因空襲而無家可歸,像獨立音樂人 Oi Fusk 原本住在基輔一幢民宅,去年 3 月 2 日突然「砰」的一聲,炮彈落在他的家,玻璃窗戶被擊碎,他描述當時情境猶如拍電影:「我及時逃生,跑到地下室躲避,爆炸後周圍滿佈灰塵,我返家執拾行李,帶著手提電腦、錄音麥克風以及少量衣物登上去利沃夫(Lviv)的火車,暫住朋友家裡。一個月後我回到基輔的家,發現所有都東西被偷去。」

事後,Oi Fusk 寫了一首歌,將憤怒宣泄在創作裡,控訴俄羅斯揮兵入侵烏克蘭,MV 畫面顯示的第一幅照片正是他被炸毀的房子,背景配上血染的紅色:「就算你聽不懂歌詞,也定必感受到我激動的情緒。」他覺得做音樂很有用,「俄羅斯偷走了我們很多東西,包括我們的文化,(保護)文化是這場戰爭的重要部分」。

目前基輔的生活大致恢復正常,空襲警報聲已成生活一部分,加上電力短缺,不時停水停電。Oi Fusk 透露平日除了寫歌,還會參與 Pink Punk Art Studio 的音樂演出 —— 一個位於基輔的小型場地,在戰爭期間照常舉辦音樂及藝文活動,他稱來看表演的觀眾長期處於高壓環境,得靠音樂療癒心靈,有時台下有千人看騷,有時僅十餘人,聽聽歌、跳跳舞,抒發壓力,「讓人們在黑暗中看見光明」。

在訪問前幾週,Oi Fusk 獲准出國赴波蘭和德國表演(烏克蘭當局禁止 18 至 60 歲男性公民離境)。「我在外地感到很安全,那兒沒有宵禁限制,晚上 11 時後仍可在街上流連,經過一年的戰時狀態,這種感覺對我而言很陌生。烏克蘭距離真正的復常還很遠。」

基輔的音樂表演場地陸續恢復運作,Oi Fusk 經常四出表演,用音樂抒發情緒。 圖片由 Pink Punk Art Studio 提供

朋友離世,自己還活著的內疚感

在相對安全的西部城市利沃夫,這裡甚少受到爆炸空襲影響,3 名住在當地的女生 Dasha、Julia 和 Dzvinka 一起受訪,她們大約 19、20 歲,談到了內疚感。開戰以來,她們不止一次收到在前線打仗的友人死訊,心裡一點都不好受。

Dasha 在戰爭初期曾經離境,逃到鄰國波蘭,其後轉往西班牙,直到去年 9 月回到利沃夫,她說無論好壞都想一起經歷:「我的兄長和父親都是軍人,目前駐守頓巴斯地區,朋友們積極做義工,還有些朋友去當兵。對於自己沒有親身參與而感到內疚,覺得做得不夠,我唯一能做的是捐錢。」在外地生活的日子裡,她從 Instagram 得知朋友在前線陣亡,她有超過 10 個朋友去當兵,到目前為止,有 4 個已經死亡,最年輕的一位只有 18 歲。 「我內心仍是無法接受,(回國後)不敢去墓地拜祭對方,我嘗試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或者想像他在某個我看不到的地方還活著。」

Julia 完全理解 Dasha 的心情,上戰場的新兵許多跟她倆年齡相若:「他們本來可以過上幸福和成功的生活。他們為保護我們和國家而戰,我經常感到愧疚和痛苦,因為同齡人去世,有種倖存者的內疚感。」

戰爭期間,許多撤離東部地區的人湧到利沃夫避難,Dzvinka 在臨時避難所工作,Julia 則與男友四出尋找物資,協助前線士兵收集頭盔、防護背心及藥物。「19 歲這個年紀通常在苦惱讀書、拍拖這些事吧,我以前生活簡單,只關心這週穿甚麼、吃甚麼,現在我們圍在一起討論地緣政治。」Julia 說。

戰爭讓留下來的她們被迫長大,更在一代烏克蘭年輕人心裡種下仇恨,三人都異口同聲說憎恨俄羅斯,Dzvinka 估計這場仗可能會持續數年:「我將來要重建國家,在科學、商業各個層面,盡一切可能打倒俄羅斯。」在 Julia 眼中,讀書也是救國,就讀利沃夫大學法律系的她,最近如常上學,由於校園經常停電,需要摸黑考試。她告訴記者,當初入大學只是隨意揀科,現在找到讀法律的意義,將來想成為律師,還有個更遠大的夢想:在烏克蘭建立更完善的司法系統。

烏東頓巴斯地區的民居遭嚴重破壞。 圖片來源:ARIS MESSINIS/A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