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01 —— 得償所願等於幸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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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 年電影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由慧雲李飾演女主角。

Vengeance belongeth unto me; I will recompense.(申冤在我,我必報應。)

安娜.卡列尼娜,大概是電影翻拍最多次的一個女主角;在中國,則是因為前蘇聯的近水樓台,也可說是家喻戶曉,儘管沙俄的托爾斯泰與紅色蘇聯沒有直接關係。在文學世界裡,「安娜.卡列尼娜」的地位,可比「哈姆雷特」。

但是,安娜的愛情故事有甚麼特別呢?可以說,一點也沒有,但由於扮演這個角色的都是鼎鼎大名的美女演員,搬上銀幕之後特別催淚。

這本小說的開場白也可說是盡人皆知:「幸福的家庭皆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以至於被泛濫引用,幾近俗語的地步。

事實上,小說另有一句卷首題詞,倒是常遭人忽略,這句話可不像開場白那樣溫吞水,而是:「Vengeance belongeth unto me; I will recompense.」(申冤在我,我必報應。)

為甚麼一部愛情小說要引用如此「措辭強硬」的經文呢?這是一個謎,謎底才是這部小說的用意。

安娜可以說是上帝的寵兒:美麗、富有,身為貴族,丈夫非常體面。但是按照今日的價值觀,很多讀者會問,安娜與丈夫卡列寧到底是否相愛呢?顯然,在情人介入之前,這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但依據小說前半部分的内容,可以判斷卡列寧至少是尊重妻子。

安娜並非無知的懷春少女,輕重厲害,她應該有分寸,她出場時的使命,正是為了調節另一宗婚姻出軌的問題,與她本人的情事,恰好成為對比。作者還深怕讀者意會不到,甚至連她的情人華倫斯基,為了安娜,也抛棄了自己正在追求和正式交往的人。

安娜和華倫斯基的愛情,若只是停留在他們如何相戀,那就是一個童話;如果圍繞他們的家人不斷吵吵鬧鬧,那就是 TVB 劇情。小說的偉大與深意,在於故事的後半段,也就是安娜與華倫斯基得償所願之後的事。

很多人讚美安娜,說她有革命精神,為了自我和理想而九死不悔。這顯然不是作者的用意,否則卷首不會引用那樣一句經文,難道申冤的是卡列寧?而報應的是安娜?

事實上,安娜與華倫斯基的自我、個性、想法與價值觀判斷,在整部小說的宏大結構之中,其實並不重要。也可以說,人生是一組環環相扣的拼圖,每個人若是只顧追求自我,對這幅更大的拼圖其實只會造成破壞,正如安娜的愛情,最終受傷的人,是她身邊的所有人。

若從這個角度,托爾斯泰的這部小說,可說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托爾斯泰並不認同個人價值至高無上,高於家庭或者一個階層的整體,兩者之間必須有所權衡,達成妥協,卡列寧甚至默許妻子偷情,而這在貴族世界裡本也司空見慣。妥協並非髒字,自我也沒有那麼高尚,一切只是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破壞。因為每一個人都很脆弱,人生本來就是彼此之間建立的聯繫,尤其是家庭、婚姻這種深層和緊密的聯繫,不可使之輕易斷裂,否則必然是悲劇收場。當然,此認知比較符合貴族階層的文化傳統,貴族成員因其本身獲得很多 privilege,因此也必須有所犧牲,譬如自我、自由、愛情、無拘無束、率性而為之類。

如果每個人都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活,結果也很可能是災難,因為人的判斷力極其有限,人心反復無常,人性的頑劣也無可避免。安娜和華倫斯基「有情人終成眷屬」,就可以「永遠幸福地在一起了」嗎?我相信,稍有一點人生經驗的讀者,都沒有這樣樂觀。尤其是以他們倆所在的社會階層,執意孤行,等於是與原本的社交圈割裂。他們兩情相悅,但換來的是被自己的親人、朋友,乃至整個貴族階層的邊緣化,悲劇當然是注定的。

「申冤在我,我必報應」,渺小卑微如人,一切只能聽從神的安排,人人都是罪人,結局皆是應有,輪不到自己作主。不要妄想滿足自我就等於幸福美滿,婚姻、家庭、社會,一切政治無不如此,貿然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設計甚麼宏偉藍圖,災難就會接踵而來。

安娜在最初遇上華倫斯基的時候,電車發生意外,撞死了一個工人,安娜心有餘悸,認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這一筆不僅呼應結尾,也呼應卷首的經文。此情節的安排,令人不禁聯想起瑪麗安東尼與路易十六婚禮當日,簽字的筆漏出一灘墨水,顯得相當觸目驚心。

愛情和革命很相似,兩者都高舉理想主義,以至於在中國,因為政治需要,安娜一直是被寄於同情和讚美的角色,想當然的,她的丈夫卡列寧變成了小說最大的奸角(華倫斯基大概排第二),這可以說是對小說最大的褻瀆。

然而,荷里活的褻瀆也不遑多讓,因為追求愛情與個人主義的潮流相吻合,安娜執著於愛情而自我犧牲的選擇,也很符合政治需要,而令觀眾無不同情而為之灑淚,沒有導演膽敢和票房作對,把安娜任性、自私、執迷的毀滅性的一面,暴露於人前。尤其是 40 年代慧雲李的版本,女主角與女明星的命運,竟有那麼多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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