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人物 06 —— 理想的情人是雌雄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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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第三幕第四場。  圖片來源:Sepia Times/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O spirit of love, how quick and fresh art thou,
That, notwithstanding thy capacity
Receiveth as the sea, naught enters there,
Of what validity and pitch soe’er,
But falls into abatement and low price
Even in a minute. So full of shapes is fancy
That it alone is high fantastical.
(愛情的精靈呀!你是多麼敏感而活潑;
雖然你有海—樣的容量,可是無論怎樣高貴超越的事物,
一進了你的範圍,便會在頃刻間失去了它的價值。
愛情是這樣充滿了意象,在一切事物中是最富於幻想的。)

通常而言,喜劇角色沒有悲劇那樣受重視,可供討論的內容有限。如果非要解釋的話,只能說喜劇多是美好願望,而悲劇更接近人性和現實。同樣道理,創作喜劇(撇除玩屎尿屁之類的笑話),難度高於悲劇,悲劇在生活中俯拾皆是,喜劇則偶有發生,大多是短暫的片段,若少了喜劇,即使莎士比亞也要大打折扣。

莎士比亞的喜劇主旨不在諷刺,而是浪漫愛情,直到今日依然被廣泛改編,或者從中偷橋。其中第十二夜大概是改編次數最多的作品之一,甚至被譽為「完美的喜劇」,尤其是女主角薇奧拉女扮男裝,更巧合地切中了當今的性別多元潮流。

但莎士比亞並不是先知,只不過在當時的舞台上,由青少年演員反串飾演女角,再加上戲中戲女扮男裝,搞笑結果可想而知。

同樣是女扮男裝,薇奧拉比祝英台幸運很多,因為薇奧拉的英姿颯爽的模樣,吸引住了一位貴族小姐。人物的身份錯亂,尤其是性別倒置,是最令觀眾樂不可支的關鍵,可以說是萬試萬靈。

薇奧拉成功女扮男裝,當然需要性格配合,她在沉船意外中幸存,期間與哥哥失散,當然,最有趣的是,哥哥塞巴斯辛與薇奧拉是孿生兄妹。人在異鄉,為了生存,於是薇奧拉女扮男裝,有意在統治當地的奧西諾公爵手下謀職。對於此一關鍵情節,莎士比亞還細心地添加了一筆細節:為保證她的身份不至於立即穿幫,薇奧拉建議船長將自己當成一個淨了身的小太監,送入公爵府 —— 原著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叫做伊利里亞的地方,屬於巴爾幹半島一帶,文化風俗迥異於英格蘭。

薇奧拉很快就以機智的對答引起了公爵的注意,而且兩人竟然就男女兩性對愛情的「胃口」,展開了一場辯論,雖然公爵表現出絕對的大男子主義,但是薇奧拉竟然沒有服軟,即使是以一個小僕從(甚至是小太監)的身份,她依然激烈辯稱,「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對於男人會懷著怎樣的愛情;真的,她們是跟我們一樣真心的。我的父親有一個女兒,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正像假如我是個女人也許會愛上了您殿下一樣。」

這番慷慨陳詞,不知是否受到伊利沙伯一世著名的提伯利海戰演說的啓發——“I know I have the body but of a weak and feeble woman; but I have the heart and stomach of a king.” 無論是戰爭還是愛情,激情並無性別之分。不但如此,薇奧拉更加大膽反駁公爵:「我們男人也許更多言語,更會發誓,可是我們所表示的,總多於我們所決心實行的;不論我們怎樣山盟海誓,我們的愛情總不過如此。」好的喜劇,關鍵恰是這些令人只能報以沉默的的真相。

由於女扮男裝,使她得以窺見男女兩性不同的愛情觀,身陷情網,她能同情奧麗維亞身為女人的弱點,也能同時克制自己對公爵的愛情:「我現在才明白假扮的確不是一樁好事情,魔鬼會乘機大顯他的身手。一個又漂亮又靠不住的男人,多麼容易佔據了女人家柔弱的心。」

由於薇奧拉她對奧麗維亞的態度,顯然有別於一般男人,反而獲得了對方的傾心,以至於奧麗維亞變成了主動的那一個。結果,她的主動和熱情,使得薇奧拉的孿生兄弟塞巴斯辛喜出望外,覺得好運從天而降,簡直匪夷所思,高貴而美麗的奧麗維亞對初見面的塞巴斯辛的態度,一副墮入愛河的陶醉模樣,完全有違於求愛的常態,因此具有強烈的喜劇效果。

直至兩兄妹同時出現在公爵府的時候,全劇也達到喜劇的高潮,最後真相大白,薇奧拉終於可以向自己的心上人奧西諾公爵坦白,奧麗維亞的身邊,則有薇奧拉的分身塞巴斯辛立即填補,自然是皆大歡喜。當然,奧西諾公爵看薇奧拉,由原本的隨從突然變成新娘,肯定是很滑稽的,塞巴斯辛雖然外貌與薇奧拉一模一樣,但兩人的個性有沒有分別,作者也顧不上了,似乎在一見鍾情的橋段之中,外貌因素明顯比性格佔優。

其實不必套用今日流行的性別多元之說,薇奧拉顯然是以中性的魅力,獲得了奧麗維亞的愛情,使她可以忽視更為強勢的奧西諾公爵,即使奧西諾公爵也很迷人。這齣喜劇的核心是兩位女角,她們倆的名字 Viola 和 Olivia,讀音正好是一個回文。薇奧拉的矜持,倒激起了奧麗維亞的主動,而一般而言,女性在愛情關係,處於被動、被選擇或者被支配的地位 ——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第十二夜可以說是非常超前的,或者說,也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愛情,對照之下,祝英台的悲劇就更加令人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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