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昕:東山彰良「流」(三)——如果不流血,那麼能夠證明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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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Booklife 圓神書活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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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彰良曾在訪問中說,「流」是他寫得最快的一本書,只寫了三個月就完成了。如果這是真的,要不他是一位天才,要不他在動筆之前,一定有了許多年的沉澱,對生命的感悟達到滿瀉,再一次傾注在這本小說中。當然,最大可能是他既是一位天才,也同時對生命充滿著感悟。

為何會這樣說呢?這是因為「流」的寫作行雲流水,故事雖然平淡,感情卻一層一層有序地增加上去,讀者追看不為事件的真相,而為葉秋山這號人物,我們想陪伴他成長下去,在老掉牙的人生中作出一些絲微的搏撃。書裡的出場人物雖然眾多,可是每一個人物都描寫得活靈活現,對白時會彈出金句卻毫不矯情,跟故事渾然一體,感性之餘又得到了劇情上的推進。

例如,爺爺死後,他生前的老朋友不但沒有哀怨,反倒亢奮,因為對他們來說,爺爺的死就似一種消災解厄的儀式,幾個結拜兄弟胡作非為活了半個世紀,早晚得有人以某種方式為此付出代價。又例如,葉秋生跟第一任女朋友分手後,他才了解到他倆也許是親兄妹的事實,那種對大陸和台灣的本是同根生,卻注定有緣無份的符號投射,隱瞞卻也動人。例如葉秋生跟第二任女朋友度過一夜,女友的灰暗,說閉上眼也知道對方在想甚麼:「因為我們永遠都是別人的替代品。」

更例如,當故事臨近最後,當葉秋山在大陸的泥土上跟殺掉爺爺的兇手對峙時,他問了自己一句,自己能夠原諒他嗎?也許能,可是該要報的仇,還是要報。

「這是斬斷連綿不斷的憎恨最美的方式,我們可以不流血,但不流血到底能夠證明什麼?」

原來,作為個體的我們,當站在歷史面前,任何事後孔明,或是說都已經過去,是時候釋懷了,這些說話都是虛偽的。該要激動時激動,該要報仇時報仇,該要流血時流血。因為如果不這樣,也許我們連唯一存在過的證明也會失去。對歷史的背叛,對世界冷感,也是對自己人生的一種瞧不起。在這裡,「流」說的可不是宣揚仇恨,也不是說報復才是一切。東山彰良想說的可是人類面對前塵的誠實,我們家的賬,該由我們家來親手買掉。儘管痛苦,可是不買的話,反倒是對上一代種種前塵的正視。當然,報了仇,時間的箭頭繼續前進。應當驀然回首,頓覺一切也是何足掛齒的時候,我們也應該笑笑地說,那都是陳年往事了。在書的最後段落,作者特意寫了兩個老人的一個小交談,一個老人問另一個老人是否當年那位殺人犯的朋友,又說自己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在這裡被他殺了。對方神態自若地說是,兩個老人平靜對望。

「在俺們這些老百姓眼裡,那場戰爭就似是小孩子在打架。」

「沒錯,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孩子,拿著槍打來打去。」

「全都過去了。」

然後兩個老人再沒有聊下去,騎腳踏車往荒野的遠方。

時間前進,何等動地驚天的事情,若干年後去回頭一看,還不過是些小沙石。當年再熱的血,再大的仇恨,今天也只配一記輕輕的淺笑來回禮。可大前提是,都說那要是若干年後。人是要在適合的時間要做適合的事情。待歷史還原的一天來臨前,還千萬先別趕著去裝個大愛聖人。因為聖人得道前,還不過是洪流中的一塊小石頭,緊守崗位的奮力嘶喊著,是愚蠢的,可也是必要的。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江皓昕,編劇,白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