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送來小說,四百多頁兩天讀完,除了因為書本排版寬闊,也因為故事確實出色。有一類通俗小說是讀著就覺得它是為了改編影視作品而寫,比如近年的東野圭吾,讀他新作愈來愈像看日劇,讀一個章節等如看一集劇,人物的家仇愛恨關係如倫理劇,男女主角也定型得容易讓人套入現代的偶像演員。有好有不好,壞處當然是小說的文學性減低,題材或多或少被「電視台究竟改不改編得來」的考慮而自我審查。好處是一句話講完的高概念(High-concept)故事確實吸引,一旦讀了一頁,故事就如一輪剎停不了的火車,一直飆至最後一頁才讓你喘息。
「人生複本」就是這麼一本小說,一句說完的故事就是男主角回到家中發現老婆和十五歲兒子不見了,連同他的工作、朋友、身份也一併消失,彷彿過去十幾年的記憶全是幻想,他原來是另一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唯一能夠證明他沒發瘋的,是他手指上隱約留下的婚戒痕跡……乍聽或有人會嗤之以鼻,認為這一類「主角穿越到跟記憶相悖的平行時空」的故事多不勝數,沒獨特性。也許是,但我認為一個故事是否動聽,跟它是否史無前例地創新和破格無直接關係,更在乎說故事者的功架和視野。故事可以普通,但你說故事的方法是否普通才是重點。正如世上有萬千部武俠小說,故事武功大同小異,卻不是每一本也出色如金庸。
書裡反覆提到一個著名的量子物理學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假設我們把貓放進一個二份一機會發生爆炸的箱子裡,貓會被炸死的概率 50%,無論在箱外觀察的我們的意願是甚麼,箱裡的貓也有一半的死亡機會,要不生要不死,直至我們打開箱子才知道結果。在量子物理學世界裡,箱子被打開之前,貓都在一個「生和死同時進行」的測不準狀態,想像這個世界是一條電影膠片,到我們打開箱子的那一刻,膠片才一分為二,左邊是貓沒死的世界,右邊是貓被炸死的世界——換句話說,人生中你所經歷的每一個決定,都會衍生出一個全新的平行世界,在那裡,你做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選擇。
我一直很喜歡思考這一類問題,很愛比利時電影 Mr. Nobody,談的也是這種不同人生決定所繁衍出來的不同時空。父母離異,月台上的孩子要不跑上火車跟母親到美國去,要不留在原地繼續跟父親在英國生活。孩子到最後才發現宇宙的終極法則:只要你一天握著硬幣,不去選擇買那櫥櫃裡的那一種麵包,未來依然是未知的,依然有無窮無盡個可能。在某個美好的平行世界裡,你可以擁有全部的麵包。
第一記鬧鐘響時應否起床?上班該坐巴士或地鐵?午餐該吃甚麼?奶茶少不少甜?發現老細有誤時該否開口提醒?接到某君信息時該否回覆?周末該看哪一部電影?跟哪一位看?每個人,每天,每刻,都做著無數個決定。一路走來,遺憾太多,做了不該做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以致我們愛幻想當初如果不是這樣,又會怎樣。正如近來一部港片宣傳語,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你會選擇從那一點倒帶開始?然而「人生複本」中的主角經歷了無數個平行時空,見過無數個自己,才發現這一類想法的盲點——人生可不是非黑即白的單行道,你以為當初做了另一個決定,就能少走一點冤枉路,帶你飛到想去的目的地,可是你忽略了,其實每一個岔路之後還有岔路,那些岔路之後還有更多的岔路。人生途上的每一個驛站,都不是由單一決定所組成,而是一路走來的風景累積,到過荒野,方能明白綠草地的可貴。人生就是要從錯誤中學會教訓,從懊悔裡作出承擔,因為直到某天死了,你的人生走馬燈不會翻出那些不曾存在過的「如果」,只會珍惜你曾擁有過的「現在」。
擁有者害怕失去,失去者渴望擁有,結果在十字路口處,大家都走失了,誰都不認識誰。城牆上,夕陽武士和愛人擁抱。城牆下,至尊寶孤單走出荒漠。看看那人的背影,好怪,真像一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