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常:張愛玲忘不了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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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的「永遠不再(Nevermore)」。 圖片來源:Courtauld Institute/Wikimedia Commons

說到張愛玲,很多人想起她的文學成就,但她的藝術品味和修養其實也值得一提。

祖師奶奶除了畫得一手好畫(可參看年前由 Chen Mi Ji 出版「張愛玲的畫」),她寫的那些有關藝術的觀感或評論其實一點也不差。例如,在收入散文集「流言」的一篇文章「忘不了的畫」中,她對於西方現代藝術家 Paul Gauguin 的一幅作品的評論便是一例:

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果庚(Gauguin)的「永遠不再」。 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 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 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裡面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愴。不像在我們的社會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裡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淨,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

憑著其深厚的文字功夫,加上女性獨有的敏銳觸覺,張愛玲看似「隨手」即可輕描淡寫出這些令人「眼前一亮」的藝評,那怕是當中充滿著她作為「作家」的一些非常個人的情感和演繹(interpretation),反正在她彷如權威藝評家般的口吻和精彩文筆下,讀者都不由得信而服之了。

此外,張愛玲的另一篇同時收入「流言」的文章「談畫」,也顯示了她對於藝術或藝術鑑賞的獨特視角:

我從前的學校教室裡接著一張「蒙納麗薩(Mona Lisa)」,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名畫。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異的微笑。」的確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惚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費盡心機搜羅了全世界各種罕異可愛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面前,引她現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綠毛龜、木乃伊的腳、機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吧?可也說不定很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異常稚氣,可愛又可憐,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制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與將來,眼睛裡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於我而言,這段引文的重要性,與其說是張愛玲對於這幅名畫的精妙見解,不如說是她說的「我不喜歡這解釋」,背後所反映對於那些所謂藝術權威加諸於藝術作品之上,各種或(at best)美麗誤會或(at worst)穿鑿附會的「評論」,並不買賬的精神吧。正如她說的:「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造性,給人的不應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

身在當下這個充斥著假新聞/假買賣/假吹捧的當代藝術世界之中,我想多看看張愛玲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們 hopefully 可從她那愛恨與黑白均無比分明的世界中,沾染多些真實的氣質。

這件拍品為張愛玲致黃俊東信札(C.T先生:多謝寄來兩篇短文的清樣來。前兩天我又補寄給戴天先生的附記第二段,請不要再加上了,太費事。倒不是為了出版遲早。一切費心。此頌大安。張愛玲。一月廿八。),在 2016 年的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中以 80.5 萬人民幣成交(拍賣前估價為 4 萬至 6 萬人民幣),可見市場對於張愛玲傳世筆跡的關注程度。 圖片來源:雅昌拍賣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前佳士得美術學院亞洲課程主管,現為獨立藝術顧問。夢想成為一個快樂的「修藏家」,相信藝術收藏只是手段,在欣賞藝術的過程中令自己成為一個更有修養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