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上篇所講,使用「醒覺—掙扎—解脫」結構的電影來說,「爆機自由仁」不是第一部,也不會是最後一部,本來這種敘事就不是非常罕有的。不如說發現日常生活之不合理而奮起反抗,這種邁向自由的左翼題材,由馬克思式的階級革命,到後人類主義式的社會反思,其實無處不在,只不過切入的角度各式各樣。
打破迷思是痛苦的,醒覺後要叫醒其他人是另一種痛苦,通常不會如「22 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的紅色藍色藥丸般輕鬆。這種痛苦部分是來自認清自己既有的生活是虛假的 —— 虛假的階級意識、虛假的商品需求、虛假的生活規範,而故事的重點也落在如何突破既有的結構,重構真正的價值。「大都會」(Metropolis)的男主角突破了既有的階級意識,在大水災中領導勞動人民反抗資本貴族的壓迫;「真人 Show」(The Truman Show)中的楚門冒著風浪出海,為的是走出由資本消費與媒體景觀構成的現代社會;「X 光人」(They Live)的主角為了逼朋友戴上眼鏡,看清廣告媒體背後的洗腦陰謀,被打個頭破血流。
電子媒體是另一種虛構的表象,剛開始出現之際,許多人都害怕鮮艷的顏色和逼真的音效會迷惑大眾,使原來墮落的消費社會更加墮落。然而數十年過去,所謂的「電子媒體」由客廳中的收音機和電視機,進化成無孔不入的互聯網,幾乎構成了我們生活的每個細節。於是千禧年代的楚門即使「醒覺」,也不可能逃離攝影廠,因為海洋對岸的真實世界根本不存在。在海的對岸,也只是另一個攝影廠而已。
然而進入新世紀後,大家開始發現即使可能「覺醒」,但只要仍在文明社會中生存,完全的「解脫」是不可能的。於是思考由「大革命」轉向「小革命」,訴說即使在明知「虛構」的世界中,人類仍然擁有自主性,可以創造文化價值,也可以建立新的社會關係。「挑戰者一號」(Ready Player One)的虛擬世界不再是現實的複製品,而是與物理世界一同構成「現實」的生活經驗,所謂的「虛構」也被視為文化實踐的其中手段。所以男主角打倒了惡德的資本家後沒有把遊戲關掉,大家仍然在虛構的世界中追尋快樂,不過每星期抽時間與女朋友交配一下,平衡物理現實中的社會關係。
當虛構與物理的世界成為對等的存在,就是構成「現實生活」的共同因子,「醒覺」不一定伴隨「解脫」,而所謂的「虛構」也可以成為主體。「刀劍神域」的桐人大喊「這不僅是遊戲」,因為遊戲本身就是構成經驗現實的組成部分。如此一來,主張 AI 擁有自主性的「爆機自由仁」並非電子遊戲版的「真人 Show」,反而是「LEGO 英雄傳」(The Lego Movie)的真人版。當物理世界能夠從虛擬世界中獲取養分,塑造屬於新世紀的真實性;虛擬世界同樣可以透過感官的再現,轉化成物理世界的資訊和經驗。
「爆機自由仁」是一場沒有「解脫」的「醒覺」,不同維度中的主體互相發現對方,重新構成了經驗現實的結構。雖然電影極端地浪漫化了藏污納垢的網絡世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宅男、以及那些理智得過分的網民也不太符合我們平常的認知,不過總算訴說了一個新時代的「現實」—— 虛擬世界不再是需要脫出的幻象,反而是資訊社會的大海裡其中一個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