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禁書封印:東德圖書館的「毒草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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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 1988 年的萊比錫國家圖書館,館內設有專門存放東德禁書的「毒草櫃」。 圖片來源:Waltraud Grubitzsch/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究竟專制政權整肅圖書館後,下架禁書會落得甚麼下場?東德便曾經把禁書封印在俗稱「毒草櫃」(Giftschrank)的密室,只准部分黨員和學者在館內閱讀。有學者多年後憶述閱讀禁書的神秘經驗;有守衛則借工作便利飽覽禁書,意外得到政治啟蒙,成為知名東德異見分子。

東德主要圖書館、博物館和檔案館曾經設置毒草櫃,按制度差異而有不同稱謂,如「禁書館」或「特殊科研文獻部」(ASF),專門收藏被指控蘊含危險思想的作品。前東德柏林國立圖書館哲學部負責人瓦里戈拉(Raimund Waligora)曾梳理其歷史,文章收錄於東德秘密閱讀論文集中。

二戰結束,美國、英國、法國與蘇聯佔領德國後,有共識要銷毀所有圖書館的納粹主義、軍國主義和散播民族仇恨刊物,但遭遇到各地圖書館館長抵抗,斥責此舉威脅歷史文獻保存。盟國管理委員會於是頒佈補充條款,容許基於研究目的保存一定數量的納粹刊物,此藏書庫正是「毒草櫃」的雛型。

攝於 1955 年,萊比錫國家圖書館的外觀。 圖片來源:Bundesarchiv, Bild 183-33189-0002/Wikimedia Commons

隨著東西德分裂局面形成,兩德也各自為政,東德方面開始畫蛇添足,審查所謂「人民公敵」和「社會主義反對派」的書籍,集中存放萊比錫國家圖書館(Deutsche Bücherei Leipzig)和柏林國立圖書館(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的毒草櫃。初期遭殃的作品,幾乎都出自史太林政敵手筆,特別是托洛茨基(Leon Trotsky)、布哈林(Nikolai Bukharin)和加米涅夫(Lev Kamenev)等人。

後來,東德圖書館也會從西德秘密購書,部分被封存在毒草櫃內,但由於沒有明確審查指引,因而衍生各種荒謬情況 —— 不少純文學作品淪為禁書,著名西德哲學家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作品「理論與實踐」(Theory and Practice),其 1971 年版本也被封存毒草櫃,但 1963 年第一版卻又離奇開放借閱。即使是東德出版書籍也未必倖免,譬如一本引介中國人民公社的論著,便受中蘇交惡拖累而扣押毒草櫃。

打開重門深鎖的毒草櫃

被視為危險思想溫床的毒草櫃,當然要經過重重審批方可進入。已退休的圖書館學教授西拉(Torsten Seela)受訪時分享,1980 年代修讀博士時,因研究納粹集中營的閱讀風氣,於是得到指導教授擔保使用毒草櫃的納粹文獻。這些擔保本身是潛藏政治風險,一旦有人利用禁書宣揚異見,擔保人將負上沉重後果,因此教授通常不敢亂作擔保。

進入重門深鎖的毒草室後,所有讀者只能留在「特殊閱讀室」閱讀,每人獲分配一張桌子,期間不得與他人交流,你不會知道身旁的讀者身份,難保其中有監視讀者的國安人員。不是黨員的西拉亦提到,不時受到管理員刁難,對其猜疑的程度「有點像妄想症患者」;他又留意到部分疑似黨員幹部,與管理員特別熟絡,只有他們才可接觸到毒草櫃的真正機密資料。

當然,如何嚴密的制度,百密也有一疏。著名東德異見作家浮士德(Siegmar Faust)分享,年輕時在萊比錫國家圖書館當過夜班守衛,於是有機會乘工作便利,在禁書運進毒草櫃前搶先預覽,因而涉獵過知名蘇聯異見作家索贊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德國詩人恩岑斯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及貝恩(Gottfried Benn)的作品。

浮士德從此讀書成癮,每日都迫不及待夜幕降臨,縱然書籍數量太多,叫他來不及完全消化,但依然足夠充實他的精神世界,為他帶來政治啟蒙 —— 他從違禁的左派著作和報章發現,原來毛派與托洛茨基分子、德國社民黨青年團與共產主義者之間的左派內部鬥爭,比起對付所謂「階級敵人」來得還要激烈,從此動搖他的馬克思主義信仰。

可惜這段讀書時光維持不久,他有次偷偷把索贊尼辛半自傳小說「癌病房」(Cancer Ward)借走後,遭當局懷疑監守自盜。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他還是惹禍上身,被刑事科警員上門搜屋,發現他與西德出版社秘密通信,結果人生首次遭國安部拘留,此後走上異見分子之途。嗜書如命的浮士德,回想擔當圖書館守衛的經歷時形容:

我有很多美妙的發現,那是我人生最如痴如醉的時光。我那時不喝酒、也不喝咖啡,讀書就是我唯一的興奮劑。

隨著東歐共產陣營瓦解,東德人也敢於公開批判審查制度。1987 年 5 月劇作家穆勒(Heiner Müller)在國際作家會議便公然批評,審查制度是史太林的遺毒:「我們不能永遠將社會不公歸咎於希特拉,東德也背負著史太林主義的罪惡。」1989 年 11 月柏林圍牆倒下,東德圖書館的審查制度鬆綁,毒草櫃館藏才得以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