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03 —— 所有女人最忌憚的那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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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 年電影版 Gone with the Wind,慧雲李(Vivien Leigh)飾演思嘉,她憑此片奪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圖為劇照。

… all Southern girls were taught to do: to make those about them feel at ease and pleased with themselves. It was this happy feminine conspiracy which made Southern society so pleasant. Women knew that a land in which men were contented, uncontradicted, and safe in possession of unpunctured vanity was likely to be a very pleasant place for women to live. So from the cradle to the grave, women strove to make men pleased with themselves, and the satisfied men repaid lavishly with gallantry and adoration. In fact, men willingly gave the ladies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except credit for having intelligence. (⋯⋯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讓周圍的人感到自在和愜意。正是這種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會如此令人高興。女人們懂得,任何一個地方,只有男人們在那裡感到滿足、順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脅,女人們才能在那裡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始終是在努力讓男人過得舒服,而滿意的男人則以殷勤和崇拜來慷慨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是樂意將世界上的一切都獻給女人的,除了承認她們也具有聰明才智。)

用短短一段文字,可以把風土文化、階級觀念、兩性和權力關係,都講得如此透徹,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可說是一絕,如果不是首屈一指的話。

這本小說是無論如何誇張形容都不為過的,全書上下兩卷一千多頁,不誇張地說,沒有一個章節沉悶,沒有一個人物無趣,而且,機智、精明、世故得令人幾乎生畏的金句,也可說隨手俯拾。然而,這本小說已經淪為西方文學作品中的「大毒草」,許多人在解讀的時候,都告誡讀者要以批判的眼光對待小說的種族主義,不要墮入作者所描摹的舊秩序、舊世界的陷阱,作者的政治觀點,是絕對政治不正確。

然而,非常吊詭的,便是這部政治絕對不正確的美國小說,其實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女權主義作品。女主角思嘉(Scarlett  O’Hara)之美麗、性感、強悍、勇敢、精明,充滿鬥志,無所畏懼,美國影史上所有的女英雄,至今還沒有一個跳出她的窠臼。

她是一個毫不含糊的女權英雄,能夠游刃有餘地運用天賦的 Femininity,堅韌、順勢應變,能屈能伸,她常常勝過男人,而不像男人那樣因為虛無的自負而自我設限。身處亂世,面臨巨變,她拿得起放得下,沒有多餘的感時傷勢,因為明日太陽照常升起, 生活要繼續,家人要吃飯穿衣,不到最後一口氣,甚麼都不能放棄。

但她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八婆、騷貨,The Champion of all bitches,所有女人最忌憚的那種女人 —— 如果很不幸她是你的情敵,你應該好自為之,先行告退。

但是,作者和上帝一樣,有著非常惡毒的幽默感,這樣一個所向披靡的美女,偏偏她的情敵,是她不但不能撼動和戰勝,還要被迫去照顧、愛護,攜手同行,並肩作戰;在她最危急、最脆弱的時候,偏偏是她最妒恨的這個女人,媚蘭(Melanie Hamiltion),一直愛她,維護她的尊嚴,給予她精神力量。

小說裡的兩對男女主角:思嘉和瑞德,媚蘭和希禮,組成一個精妙的四角關係,儼如照鏡的孿生,殘酷的現實與優美的理想、巨變的今日與靜止的昔日,以及鮮活強壯的肉身和力量,映襯高尚仁慈的精神。而在這個四角關係之中,除了瑞德(Rhett Butler)與希禮(Ashley Wilkes)兩個男人,象徵女主角對於命運、人生的價值觀的抉擇;媚蘭這個情敵,其實也是女主角最大的精神支柱,更是她所不自知的,一直期盼的靈魂救贖。

書名「飄」,根據最初的譯者傅東華解釋,當然更貼近原文 Gone With the Wind,非「亂世佳人」這等俗套所能表現。因為這部小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史詩故事,而不是一個看起來為種植園奴隸制塗脂抹粉,強調種族不平等,懷念「萬惡的舊社會」之類的「反革命作品」,作者的野心比這大得多。

因為女主角思嘉,並不是俗稱的 Jezebel 式的「壞女孩」:恰恰相反,她其實是一個非典型的 red neck,她最重視的是土地和家園,「Land is the only thing that lasts」,為了守護這兩樣,愛情、理想、甚麼昔日的榮光,一切皆可抛。

她的家園 Tara,也是一座標準的清教徒移民憑自己的勤懇、力量、勇氣所建立的秩序。她的父親是愛爾蘭裔移民,他出身並不高貴,但是不妨礙他在自己的土地上當一個國王。她的母親則是典範的基督徒,高尚、仁慈、任勞任怨,她所熟知的貴族文化背景,在這片土地上,已經隨風逝去,而到了她這一代,這種植根於騎士精神、勇於開創、克己復禮的貴族文化,只在希禮和媚蘭身上剩下最後的一絲餘暉。

但是一場戰爭,一場大火,這個可以追溯到亞瑟王時代的古老的精神家園,已經是一片焦土,適合在新世界生存下來的,這個更加赤裸裸追求利益的,不再講究原則、道德、禮儀的,是女主角思嘉這樣的人。他們要像野獸一樣勇猛和狡猾,而這樣的新世界,希禮覺得太殘酷了,「I do not like the outlines of things to be too sharp. I like them gently blurred, a little hazy」。(我不喜歡所有事情勾畫得如此露骨,我希望能溫柔地模糊一點,像遮了一層霧。)

如果亂世的巨變,不是如此劇烈和動蕩,誰又何曾不想溫柔地、優雅地,從容不迫,泰然面對人生呢?連毫不遮掩喜惡的思嘉,每一次對小女僕發出怒吼的威脅之後,都不免悔恨自責,悔恨自己失態,悔恨自己不能像母親那樣溫言細語。她從來不曾有失尊嚴,但是,那個優雅的舊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值得慶幸的是,她不必面對這個毫無體面的,露骨直白的新時代 —— 同樣的悲嘆,其實也很普遍,歐洲有茨威格,晚清也有王國維。

但是思嘉畢竟還是惹人喜愛的,雖然她可以非常無恥,誰不希望可以像她那樣,勇往直前,像自然力一樣無拘無束,簡單直接,不在乎世俗和其他人的眼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後把事情做成功。思嘉是任何女人最糟糕的情敵,但她可能是任何女人最好的同袍 —— 假設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掙扎求存,也宛如一場不流血的戰鬥的話,她不會丟下一個脆弱的傷兵,她只會毫不留情地,叫你要站起來。Toughen up. Be a real w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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