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08 —— 天作之合的兩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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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 年邵氏電影製作的「紅樓夢」,由樂蒂飾演林黛玉、丁紅飾演薛寶釵;圖為劇照 。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紅樓夢」毋庸置疑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在於前所未有地塑造了一眾女性角色(以及少數同樣出色的男性角色),而且跨越年齡、階層,甚至擺脫今日西方左派文藝觀點所謂的「男性凝視」,但作者卻是一個生活在 18 世紀的中國男性,這部小說毋庸置疑也是世界第一流的作品。

但「紅樓夢」的女主角其實是雙主角,「寶哥哥林妹妹」的關係並不是「羅密歐茱麗葉」,而林黛玉與薛寶釵的故事一直是雙軌並行,當時評論家稱這本小說之奇,有如「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作者創造的女主角也是如此,如果把黛玉和寶釵分開來讀,甚至是當作關係對立的角色,可以說是大錯特錯。

但這正是中國民間習慣的 Melodrama 的角度,也符合極左革命的文藝宣傳需要 —— 民間的老百姓相信薛寶釵是個城府深沉的「腹黑心機婊」,憑藉有錢有勢的家世,對天真孤女林黛玉欺騙、背叛、橫刀奪愛;革命政府則定性薛寶釵代表反革命的保守勢力,配合王夫人打壓具有抗爭叛逆精神的「小資產階級先進分子」—— 林黛玉。

事實上,這兩個人的關係只是鏡子的正反兩面,時常合二為一。站在男主角賈寶玉的立場,很多人會以為黛玉和寶釵只是紅玫瑰與白玫瑰,若能兩者兼得,人生豈不美滿?如果是這樣,「紅樓夢」也稱不上奇書。

奇的是,黛玉和寶釵才是惺惺相惜的一對,在小說中,她們倆同在的時候,賈寶玉總是不得不退了一席之地。論才情,她們倆不分伯仲,賈寶玉根本不是同一個量級。更奇的是,這兩個角色可以說是彼此的互補,有別於一般的刻板印象,黛玉是個性直接、外向、最為直率的一個,寶釵卻是含蓄、內向、壓抑感情至於冷淡的一個。

黛玉是賈母最親的外孫女,格外得寵,說是孤女,實則地位高於寶釵這個遠房親戚,真正「人在屋簷下」的是寶釵,因此她的言行,要比黛玉謹慎得多。黛玉和寶玉常常拌嘴鬥氣,連賈母都氣得嗔怪「這兩個玉兒」最不省心,寶釵必須是懂事的那一個。寶釵克己自持,綿裡藏針,頗像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淑女,黛玉崇尚自我,才氣外露,如果生在 20 年代的美國,很可能會穿男裝褲子、抽煙斗扮有型的那種小姐。

有趣的是,關於她倆的美態,書中著重突出她們不同於一般女孩子的品味:寶釵「從來不愛花兒粉兒」;黛玉的住處,也佈置得好像一個「哥兒的書房」。

最重要的是,(尚是少女的)黛玉最主要的情感需求並不是愛情,而是認同感,尤其是與寶釵化解心結,第 45 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黛玉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纔知道了。」

而寶釵一反克制冷靜的常態,將自己的困難處境、內心憂慮,即自己的弱點,都向黛玉傾訴,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因為在寶釵眼裡,人人都是俗品,包括賈寶玉,她唯一看得上眼的,只有林黛玉。

無論如何,因為原著後 40 回的失落,沒有人知道她們倆的愛情觀。賈寶玉對於這兩人的憧憬(或者意淫),已經在他的兩個大丫鬟:晴雯和襲人身上獲得寄托,但黛玉和寶釵,似乎都不曾認真考慮過寳玉。

黛玉和寶釵這枝兩生花,作者生怕讀者看不出來,在「紅樓夢十二曲」連寫了兩首,都是兼寫,尤其是「枉凝眉」的一段:「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最大可能是,這兩人最終都沒有和賈寶玉終成眷屬。當然「紅樓夢」設定這兩人的年紀都還是少女,未曾情竇初開也很正常,雖然 18 世紀的時候,女人若年過 20 未嫁都可以算是「老姑娘」了,但畢竟,作者筆下的這兩個姑娘,都沒有以適不適合嫁人作為最主要的考慮來刻劃,有的只是賈寶玉單方面的投射,這在中國文化的傳統當中,當然是極為罕見的。

黛玉和寶釵的關係,放在今日「多元化」的潮流中,倒是非常適合發展為 girls’ love 的故事,寶釵可以是一個上市公司總裁,黛玉可以是玩音樂的才女,她們最忠實的粉絲,應該是賈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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