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人物 01 —— 最具破壞力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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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年電影 Othello,由 Kenneth Branagh 飾演伊阿古。

…for whiles this honest fool Plies Desdemona to repair his fortunes. And she for him pleads strongly to the Moor, I’ll pour this pestilence into his ear, that she repeals him for her body’s lust; and by how much she strives to do him good, She shall undo her credit with the Moor. So will I turn her virtue into pitch, and out of her own goodness make the net That shall enmesh them all.(因為當這個老實的呆子懇求苔絲狄蒙娜為他轉圜,當她竭力在那摩爾人面前替他說情的時候,我就要用毒藥灌進那摩爾人的耳中,讓她為了身體的情慾而廢除他。這樣她愈是忠於所托,愈是會加強那摩爾人的猜疑;我就利用她的善良的心腸污毀她的名譽,讓他們一個個都落進了我的羅網之中。)

莎士比亞以一己之力開拓了英語世界,他的戲劇作品尤其被公認為文學典藏,因為他創造了許多典型人物,不但可以在後來的作品裡找到他們的影子,甚至可以在現實生活裡辨識出來。

莎士比亞戲劇中一個廣為人熟知的典型是伊阿古。看過電視劇「權力遊戲」的人,應該對「小指頭」這個角色印象深刻,「小指頭」的行事方式很像伊阿古,甚至連人物的形象氣質也很符合想像。

奇怪的是,伊阿古一上場就把自己的心思說得明明白白,他根本不是真心忠誠於奧賽羅,他的各種小心翼翼、盡心盡力,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 但是讀者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

下一秒,伊阿古冠以維護奧賽羅的榮譽為名,在奧賽羅面前,將他有可能對「岳父」心存的猜忌講了出來:「這位元老是很得人心的,他的潛實力比公爵還要大上一倍,他會拆散你們的姻緣,盡量運用法律的力量帶給你種種壓制和迫害。」奧賽羅到底有沒有這樣想過?也許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但是伊阿古告訴他,他的老丈人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伊阿古非常憤世嫉俗,沒有甚麼感情可言,他和羅德利哥有一段關於愛情的辯論,伊阿古完全不相信奧賽羅夫婦的愛情可以長期維持,他認為愛情不過是「肉體的刺激和奔放的淫欲」,不惜一切要敗壞苔斯狄蒙娜的名聲。

伊阿古是如何獲得周圍的人充分信任,在別人眼裡,伊阿古竟然形象正直、勇敢、忠實、義氣,第二幕他隨口念出的一串歪詩可說是一個佐證:伊阿古能夠毫無底線的瞎編亂造,無論苔絲狄蒙娜開出怎樣刁難的條件,伊阿古都能立即給出言之成理的答案,苔絲狄蒙娜覺得他很粗俗,可是他的同僚卻說他「出言直爽」,身為觀眾,當然覺得伊阿古對答如流,非常有娛樂性。

伊阿古為何偏偏要陷害奧賽羅和苔斯狄蒙娜的愛情呢?劇中對他的心理變態有一段獨白的解釋:「這一種思想像毒藥一樣腐蝕我的肝腸,甚麼都不能使我心滿意足,除非老婆對老婆,在他身上發洩這一口怨氣;即使不能做到這一點,我也要叫這摩爾人心里長起根深蒂固的嫉妒來,沒有一種理智的藥餌可以把它治療。」(原文的「wife for wife」,相當於「eye for an eye」的用法,伊阿古懷疑自己的妻子被引誘出軌,因此也要奧賽羅的妻子受到同樣的遭遇,然而,這一切策劃只是出於他的懷疑而已。)

對於伊阿古而言,他所熟悉和親近的人,沒有人倫關係,他熟悉他們的個性和脾氣,煩惱或憂愁,他將這一切只當作弱點來加以利用,譬如副官凱西奧重視榮譽,對自己犯下的過錯羞愧難當,他就勸說他去向苔絲狄蒙娜求情,製造「瓜田李下」的機會。他知道羅德利哥性急、頭腦容易發熱,本身就對苔絲狄蒙娜心生情愫,是一個很好利用的棋子。他自己的妻子愛米利亞,是個侍女,人微言輕,沒有名譽可言,即使她很愛苔斯狄蒙娜,也不可能成為她的有力盟友。

顯然,他看準了奧賽羅生性多疑:身為異鄉人本身就缺乏安全感,出身低微而升上高位,其貌不揚而得娶美人,雖然這些弱點,明眼人都不難察覺,但是只有伊阿古會加以操縱,將奧賽羅引上自毀的道路。關於這種特有的邪惡,劇中借伊阿古的獨白解釋,這是「佛面蛇心的鬼魅!惡魔往往用神聖的外表,引誘世人幹最惡的罪行,正像我現在所用的手段一樣。」

伊阿古在奧賽羅心裡植下惡念的 inception,還故作有難言之隱狀,以至於奧賽羅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忠誠正直的人,從來不讓一句沒有忖度過的話輕易出口,所以你這種吞吞吐吐的口氣格外使我驚疑。在一個奸詐的小人,這些不過是一套玩慣了的戲法;可是在一個正人君子,那就是從心底裡不知不覺地自然流露出來的秘密的抗議。」

他也知道人與人之間充滿猜疑、蔑視,以及既定的刻板印象。果然,奧賽羅看不起愛米利亞,因為她只是一個單純的侍女。因此,即使愛米利亞為夫人苔絲狄蒙娜辯護,奧賽羅也只會覺得她說的都是謊言,因為侍女為女主人拉皮條是常見的事,她們都是「天生的利嘴,狡猾的淫婦」。

對於奧賽羅突然態度轉變,愛米利亞也看得很清楚:「我可以打賭,一定有一個萬劫不復的惡人,一個愛管閒事、鬼討好的傢伙,一個說假話騙人的奴才,因為要想鑽求差使,造出這樣的謠言來。」

她偏偏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萬劫不復的惡人,愛管閒事,說假話騙人的奴才」並不是想要鑽求差使,伊阿古沒有任何實際的利益。伊阿古到最後,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也都死了,也許對於他而言,從來沒有親近可言。在他眼裡,「兄弟」羅德利哥和妻子愛米利亞,都隨時可以摒棄而無所謂遺憾,他毀了他們,自己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在劇中,他的下場是最悲慘的,他被捕之後將受到「一切巧妙地酷刑,使他遍受種種的痛苦,而不至於立即死去」。

伊阿古的惡令人髮指,因為他缺乏有力的,可以用理性來解釋的動機:如果純粹出於對奧賽羅的歧視,可是他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取而代之;如果是出於對他娶得苔絲狄蒙娜的妒忌,他自己又似乎沒有通奸的興趣。以至於有些評論認為,伊阿古是一個仇恨女性的性別主義者(他在殺死自己妻子的時候完全沒有猶豫),他迫害奧賽羅的真正動機是他對將軍的同性戀愛,因此要阻止他的婚姻幸福。另一方面,奧賽羅對伊阿古所表達的忠誠愛慕,一直照單全收。

除了「權力遊戲」裡的小指頭,最接近伊阿古的還有一個角色,就是「蝙蝠俠:黑夜之神」裡的小丑,這些滿懷怨毒,喜歡搞局,不需要明顯動機的小人,並不在少數,尤其是在當今的網絡世界,他們未必會直接得益,但是看見天下大亂,他們就心生快感。最糟糕的是,這樣的人接近到了專制權力的核心,他洞悉周遭人性的弱點,為他的主人植下一個妄念,從此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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