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人物 05 —— 用寬恕解脫靈魂上的繫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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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戲劇作品「暴風雨」,第四幕第一場。  圖片來源:Culture Club/Getty Images

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
(造就我們的,無非是造夢的材料;
我們渺小的一生,
前後只不過一場酣睡。)

對於熱愛音樂和戲劇的人而言,文明史上最大的損失莫過於:莫札特在生命的最後一年,曾打算把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改編成歌劇。

莫札特公認是音樂界唯一與莎士比亞比肩的戲劇大師,他極少對創作發表意見,但他居然曾經評論過哈姆雷特,他認為,鬼魂現形時的台詞太多,大大削減了恐怖效果,他當然是對的。

暴風雨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不難理解其吸引莫札特的原因,尤其是聽過魔笛的話。但是對於中文讀者,卻可以是最難以理解的一部作品,因為男主角普羅斯彼羅,在中文的文學傳統,找不到對應的 reference。

普羅斯彼羅一出場時,是在安慰他的獨女米蘭達,他已經逃亡到海外孤島上,距離曾經的富貴尊榮已是十萬八千里,他甚至不自覺地用第三人稱來稱呼自己:「我的女兒!你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也不知道我從什麼地方來;你也不會想到我是一個比普洛斯彼羅 —— 一所十分寒傖的洞窟的主人,你的微賤的父親 —— 更出色的人物。」

令人十分不解,連米蘭達也很困惑:「父親,你不是我的父親嗎?」父女之間短短的幾句對話,目的似乎是要使觀眾懷疑,普羅斯彼羅是不是已經精神失常。

但很快我們會發現,普羅斯彼羅面臨的不是一個普通海島,島上有女巫、精靈、妖怪,這個島和他原本居住的堂皇富麗的米蘭,完全是兩個世界。

不僅如此,這個島上到處都是他的敵人,島上的「原住民」之一,妖怪卡利班處心積慮想要推翻他,與新來的拿坡里國王合作,建立新的政權,自己也好水漲船高,當個御賜總督。他的女兒米蘭達,則成為這些敵人覬覦的目標,而且,迫害他的弟弟,安東尼奧也追到了海島上,普羅斯彼羅的處境堪稱絕望。

當然,接下來的劇情就是普羅斯彼羅如何借用精靈的力量打敗他的敵人,在他反擊之前,有一幕十分有趣,就是他以前的忠臣和朋友,貢薩羅和拿坡里國王開玩笑,如果得到一片處女地讓他來管治,他要建立這樣的理想國:

在這共和國中我要實行一切與眾不同的設施;我要禁止一切的貿易;沒有地方官的設立;沒有文學;富有、貧窮和僱傭都要廢止;契約、承襲、疆界、區域、耕種、葡萄園都沒有;金屬、穀物、酒、油都沒有用處;廢除職業,所有的人都不作事;婦女也是這樣,但她們是天真而純潔;沒有君主 —— 大自然中一切的產物都不須用血汗勞力而獲得;叛逆、重罪、劍、戟、刀、槍、炮以及一切武器的使用,一律杜絕;但是大自然會自己產生出一切豐饒的東西,養育我那些純樸的人民。

國王的弟弟反問:「他的人民中間沒有結婚這一件事嗎?」答案是沒有,「大家閒蕩著,盡是些娼妓和無賴。」

這一段看似閑筆的對話,明確表達了作者對於秩序的理解,但是,如此放縱、失序、無須勞作,豐衣足食,自稱絕對自由的理想國,在後世一再受到宣揚,試圖實踐,而在莎士比亞看來,這種理想國之合理性,好比說「人人都天真而純潔,但他們盡是些娼妓和無賴」。

最後,普羅斯彼羅借用魔法(有如魔戒中的甘道夫),使他的敵人被困發瘋,而其他人都驚駭悲傷,這時候,協助他的精靈說,「如果我是人類,主人,我會覺得不忍的。」而普羅斯彼羅並沒有批評精靈「婦人之仁,心腸太軟」,他說:

我的心也將會覺得不忍。你不過是一陣空氣罷了,居然也會感覺到他們的痛苦;我是他們的同類,跟他們一樣敏銳地感到一切,和他們有著同樣的感情,難道我的心反會比你硬嗎?

暴風雨的主旨全在這段對白之中,他的反擊出於自衛,並沒有選擇對敵人趕盡殺絕,「但是我寧願壓伏我的憤恨而聽從我的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動較之仇恨的行動是可貴得多的。要是他們已經悔過,我的唯一的目的也就達到終點,不再對他們更有一點怨恨。」

寬恕、和解 —— 不僅是與敵人和解,更要與自己和解,遵從道德和理性而放下怨恨,這一切,對於中國文學是極其陌生的。「暴風雨」主旨的此一傳統,可以在小「基督山恩仇記」、「悲慘世界」或者電影「月黑高飛」、「死囚 168 小時」找到,仇恨是靈魂的枷鎖,唯有寬恕,才會得到釋放和自由,而支持此一主旨最大的理由,正是普羅斯彼羅所的:「我是他們的同類,跟他們一樣敏銳地感到一切,和他們有著同樣的感情。」

如果不是相信人性之中有此共同之處,當然是無可能和解,更不要說寬恕。顯然,人並不是純粹物質的,不是一堆碳元素或其他的有機物,否則内心的需求或者靈魂的觸動,也不會 physically 感覺得到。如果根據莎士比亞,不但不是物質的存在,還是夢一樣的存在,從吸入一口氣而來,到吐出最後一口氣而去。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