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限制婦女和女童的累積效應，對整體人口產生了毀滅性的長遠影響，這相當於性別隔離。」今年 3 月，聯合國阿富汗人權問題特別報告員 Richard Bennett 在一份阿富汗局勢報告中寫道。報告提到性別隔離（gender apartheid）一詞，在國際間引起討論，美國密芝根大學法學院教授 Karima Bennoune 把性別隔離定義為「一種基於法律和或政策的治理體系，它對男女實行系統性隔離，並可能系統性地排斥女性參與公共領域」。
這正是阿富汗女性當前的處境。自塔利班攻佔首都喀布爾重奪政權，女性權利便受到嚴格限制，基於性別隔離政策，她們承受著不合理的壓迫，但這兩年來仍持續用各種方式爭取權利。*CUP 媒體訪問阿富汗女權人士以及學者，透過他們的眼睛看看塔利班掌權兩年後，阿富汗女性面對的掙扎與現實。
消失的圖書館
在喀布爾某市場一處地下室，29 歲的 Laila Basim 與其他女權人士曾在這裡開設一間「婦女圖書館」。圖書館以達利語取名 Zan Library，Zan 意思是女人，成立目的是讓被剝奪教育權的阿富汗女性有個地方繼續閱讀，重新學習。「婦女圖書館」於 2022 年 8 月開幕，是塔利班重新上台後 Basim 的第一個嘗試，但開放僅 7 個月就關門了，因為她持續受到塔利班的威脅和騷擾。
回想這 7 個月，Basim 一開始發起徵書活動，收到大量贈書，大多數贈書者來自朋友圈子和當地大學生。這小小的地下室空間曾容納 5,000 冊書，包含波斯語、普什圖語和英語贈書，尤以哲學、歷史、女性主義書籍為主。Basim 接受 *CUP 媒體視像訪問時表示，圖書館設會員制，最高峰時期有多達 400 名女會員，她們可免費借書回家，亦可以靜靜地坐在館內一角閱讀。「我們想向塔利班表明如果你關閉學校大門、如果你不允許女性上學和接受教育，我們有能力探索其他學習方式和創造機會繼續學習、閱讀以及激發靈感。這是一種與塔利班的鬥爭，我們把它（圖書館）當作教育抗爭的象徵。」
對許多阿富汗女性來說，這不只是圖書館，Zan Library 也曾舉辦多場活動，教導婦女認識個人權益或家庭中女性權利，造就公共討論空間。Basim 記得一次有父親陪同女兒來到圖書館，那名父親手上拿著一堆書，全部轉贈給 Basim，答謝她提供平台讓女兒繼續學習。
塔利班於 1996 年首次執政，在此期間奉行嚴格伊斯蘭教政策。2001 年美國在 911 襲擊後對阿富汗發動反恐戰爭，推翻塔利班政權，並在阿富汗扶植和建立民主體制，學校重新開放，讓當時住在阿富汗東北部巴達赫尚省（Badakhshan）的 Basim 有機會入讀女校，後來升讀大學。她自言比較幸運：「阿富汗女性接受教育並非易事，有些地方的女性難以接受正規教育，我們都在掙扎和受苦。」
大學畢業後，Basim 曾在阿富汗前政府經濟部門工作，2021 年 8 月當美國從阿富汗撤軍，為 20 年的反恐戰劃上句號，她的生活也隨之改變。和許多人一樣，她失去了工作，沒有收入，現在連外出的自由都受到限制 —— 女性不得在無男性親屬陪同下出門遠行。2022 年 5 月，塔利班再頒佈禁令要求女性進出公共場所必須穿上傳統伊斯蘭罩袍，從頭包到腳，只能露眼睛。談到日常生活，她慨嘆一切都變了，以前常常和友人去公園和餐廳消遣，「我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但塔利班回朝後，我們不被允許出門參加社交活動。」
學者：性別隔離沒有法律定義
儘管塔利班再度掌權之初，曾承諾實施比上世紀 90 年代「更溫和的統治」，最高領袖阿洪扎達（Haibatullah Akhunzada）最近還公開聲稱，政府已採取措施改善阿富汗婦女的生活，女性正在從「傳統壓迫」中解脫出來，她們「作為自由和有尊嚴的人的地位已經恢復」。但從種種措施可見，此不過空話。
今年 3 月，多名阿富汗婦女聯署敦促國際採取行動，結束阿富汗的性別隔離制度。曾任教阿富汗美利堅大學的法律學者 Haroun Rahimi 指出，性別隔離沒有任何法律定義，然而根據「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基於性別的起訴被視為危害人類罪。一些人則以「種族隔離公約」（Apartheid Convention）中的標準作類比，認為阿富汗當下的情況正是隔離。「不管是否隔離政策，我認為每個人都同意塔利班有系統地、嚴重地侵犯阿富汗婦女基於性別的基本權利。所有人、阿富汗人和國際社會都有義務抗議和抵制塔利班侵犯基本權利的行為。」
但 75 歲阿富汗女權人士 Mahbouba Seraj 反而覺得，用「性別隔離」這個字眼令整件事變得政治化，甚至會觸怒塔利班，令其對女性施加更多限制，使女性生活更加艱難，她不願看到這種情況發生。Seraj 有王室血統，是阿富汗國王阿曼諾拉汗（Amanullah Khan）的侄女，1973 年阿富汗君主制垮台、共和國成立，蘇聯逐漸加強在阿富汗的影響力，Seraj 和丈夫於 1978 年被判入獄，獲釋後他們移居美國，直至 2003 年返回阿富汗。
回國以後，她建立廣播電台教育阿富汗婦女，並加入非政府組織阿富汗婦女技能發展中心（AWSDC），除了提供技能培訓，亦為那些遭受家暴、性虐待、童婚壓迫而離家出走的女性設立「安全之家」暫住。塔利班二度執政，擁有美國國籍的她選擇留在阿富汗，去年底塔利班下令禁止女性參與國內外非政府組織（NGO）的工作，她卻成為例外，獲默許在喀布爾繼續經營庇護所。她來香港出席講座時曾解釋，警察晚上在街撞見離家出走的女子會將其捉拿，但根本無地方安置這些人，唯有把她們帶到庇護所。
如今，每日都有許多婦女前來中心尋求協助，Seraj 則充當一位聆聽者，傾聽別人心事。她告訴 *CUP 媒體，有些求助者以前是專業人士，曾任職記者和教師，現在變成失業大軍，對生活感到沮喪，愈來愈多年輕女性患抑鬱，自殺人數增加，她們在經濟和精神健康方面很需要幫助。
心理狀況惡化，阿富汗女性萌生自殺念頭
阿富汗新聞頻道 Tolo News 追蹤全國 34 個省份其中 9 個省的自殺紀錄，發現這 9 個省在 2022 年共有 347 人試圖自殺，至少有 60 人死亡，東北部巴達赫尚省的自殺數字最多，有 251 宗自殺未遂。阿富汗流行病學研究中心（Afghanistan Center for Epidemiological Studies）於 3 月發表報告，這項研究共有 664 名女性參與，受試者平均年齡為 28.85 歲，旨在研究 2021 年 7 月 14 日至 2021 年 8 月 15 日期間，塔利班重掌權力對居在喀布爾、北部馬扎里沙里夫（Mazar-i-Sharif）以及薩曼甘（Samangan）等地的女性精神健康之影響，結果顯示約 5 分之 4（79.1%）的阿富汗女性有抑鬱症狀。
根據 Seraj 觀察，阿富汗女性壓力主要來自家庭經濟狀況轉變，女性失去工作，她們沒錢買所需物品、沒錢帶孩子看醫生、沒錢買藥物，生活變得非常困難。另一方面，她說由於國家發展停滯，大部分基礎設施和工程項目停工，男性在阿富汗也很難找到工作，只能去鄰國伊朗或巴基斯坦尋找工作機會。
Seraj 同樣關心女性被剝奪的教育權。她畢業於喀布爾大學，在她成長的年代，教育對所有人開放，「只要我們通過綜合考試並取得好成績，就可以升讀心儀大學，但對於現在的阿富汗婦女和女童來說，這些（受教育的機會）不再存在。我們正在倒退。」
被剝奪的教育權利
聯合國數據顯示，塔利班禁止六年級（12歲）以上女性上學，使 110 萬女童和年輕女性無法接受正規教育。目前 80% 的阿富汗學齡女童和年輕女性失學，共有 250 萬人，近 30% 的阿富汗女童從未接受過初等教育。2001 至 2018 年間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數目增加近 20 倍，到 2022 年 12 月塔利班頒令禁止阿富汗女性上大學，在此之前，全國有 3 分之 1 女性入讀大學。
Basim 心疼女童失學，盼成立圖書館讓她們探求知識，如今圖書館被迫關門，Basim 解釋閉館是出於安全考慮。她曾接到恐嚇電話，對方問她為甚麼敢為婦女開圖書館，甚至有塔利班人員來到圖書館，查問在場人士在這裡做甚麼，更兩度鎖上圖書館大門，幸獲朋友協助開鎖才能繼續工作。「我準備好被捕、被帶走關進監獄，因為這已是慣常會發生的事，但由於圖書館位於人多擠迫的地方，塔利班有點克制，沒這樣做，他們只是告訴我必須關閉圖書館。 」
但閉館不等於放棄，現在圖書館數千本藏書轉移到 Basim 的家，她計劃建立一個網上系統，推廣閱讀風氣。
Seraj 則主張與塔利班對話，以解決女性權益的問題，她的觀點在阿富汗女權圈子引起爭議，女權活動家視她為塔利班的「遊說者」，甚至去信奧斯陸和平研究中心（PRIO），要求撤回提名她角逐本年度諾貝爾和平獎。Seraj 堅持立場：「若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打打殺殺還有甚麼意義？這是我的想法，也許我們能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通過對話，我們必須坐下來談談。」
如果有機會與塔利班對話，問她會提出甚麼具體建議？她沒直接回答，只說：「如果你像我一樣生活在阿富汗，還有超過 2,000 萬女性沒機會離開，那麼你會不自覺想找出一種方式，與管治政府的人和平相處。這個國家的男女不能再忍受貧困與屈辱，無法獲得教育、基本必需品、醫療、食物和水等權利，這就是為甚麼我認為我們應該對話，我不想失去阿富汗。」
「工作、食物與正義！」在塔利班頒令新一輪措施關閉全國美容院後，7 月份喀布爾街頭再現示威，數十名女示威者高喊這句口號。她們沒等到對話的機會，警方最終使用消防喉轆射水並朝天開槍來驅趕人群，以武力回應她們最基本的訴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