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易卜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親述創作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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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福瑟。 圖片來源:Boris Roessler/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今屆諾貝爾文學獎,由 64 歲挪威作家福瑟(Jon Fosse)奪得,以表揚他「以創新的戲劇和散文,表達難以言喻的內容」。如果說法太抽象,不妨一同翻看他去年接受美國文化雜誌 The New Yorker 的專訪,透過其人現身說法,認識他的成長出身、對劇場的見解、對寫作和宗教的信念。

「我不過是來自挪威西部、來自挪威鄉下的奇怪傢伙。」尚未獲頒發諾貝爾文學獎,福瑟已經對國際間的讚譽相當抗拒。1959 年,福瑟生於挪威小鎮斯特蘭德巴姆(Strandebarm),童年時在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思想盛行的環境長大,喜愛「嬉皮士」打扮,喜愛在鄉間拉小提琴,也喜愛閱讀。在卑爾根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後,開始以挪威西部農村地區特有的書面語「新挪威語」(Nynorsk)寫作。

去年 8 月,福瑟接受美國學者 Merve Emre 專訪時提到,當時學院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極端毛派政黨活躍學術和文藝圈。福瑟曾經受影響修讀社會學,但很快便覺得實證主義思維愚蠢至極,於是轉向哲學領域。1979 年,他接觸到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思想,並開始與他的寫作理念產生連繫。

以節奏、旋律和寂靜傳達意念

1983 年他發表首部小說 Red, Black,敞開多產的寫作大門。其後重要作品有 MelancholyMelancholy IIMorning and EveningAliss at the FireTrilogy;福瑟還同時是著作等身的劇作家,劇本在全球各地演出超過 1,000 次之多,為他贏得「新易卜生」的稱譽,曾獲頒挪威布拉哥文學獎(Brage Prize,2005)、國際易卜生戲劇獎(International Ibsen Award,2010)和歐洲文學獎(European Prize for Literary,2014)。

福瑟創作有極簡主義特色,依靠簡潔的語言,以節奏、旋律和寂靜傳達意念,筆下角色鮮少多言,對話往往重複,但每次重複都有微妙而重大變化。作品迄今已被譯成近 50 種文字,可惜翻譯成華文的作品有限,只有簡體中文的劇本集「有人將至」和「秋之夢」。

2021 年 11 月 23 日,舞台劇 Sleepless 公演進行拍攝及彩排,作品由福瑟小說 Trilogy 改編而成。 圖片來源:Nina Hansch/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兩年前,香港話劇團曾經在黑盒劇場演出其劇作「霜遇」(Winter),當時簡介如此形容:「福瑟筆下的角色大多被困在一個無名的空間,角色沒有確切的名字,演出時而緊張,時而靜謐,情緒不斷變化並傾注入空間內,刻劃人生中的寂寞、迷失、痛苦等,反映出現實生活中的氛圍。」

由小說到劇場,福瑟創作有其貫徹風格,Emre 卻從中注意到,劇本偏好描繪角色間緊湊的「性嫉妒」(sexual jealousy),這在小說中卻相當含蓄。福瑟解釋時提出,嫉妒是戲劇的最佳主題,並可追溯到遠古時代 —— 把兩個角色置於舞台,然後讓第三個角色進場,戲劇張力立即會產生。他以自己的劇作 Mother and Child 為例,說明其實兩個角色也能產生嫉妒。然而,正由於戲劇太容易陷入嫉妒的情緒,反過來使他「對寫劇本感到厭倦」。

由寫作經驗觸發的宗教轉向

2012 年福瑟經歷了人生大變 —— 他信奉了天主教,決定戒酒,並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此後,他埋首野心十足的創作計劃,2019 年起陸續發表七部曲創作 Septology,被視為半自傳體小說,講述一個男人遇見另一個自己的故事,長達 1,250 頁,當中沒有一個句號,被讚揚為一部使讀者相信神聖現實的作品。

這種對天主教的深刻轉向,原來跟福瑟的寫作經驗息息相關。福瑟在訪問中談到,自己早於 12 至 13 歲開始寫作,寫的起初是歌詞,後來是詩和小故事。「當我為自己寫作、獨自寫作,而不是為學校而寫,我發現那非常私密。我找到了一個我喜歡待下來的位置。」

寫作為福瑟內心帶來安全的角落,但同時也讓他面對未知,創作過程有很多「必須跨越的邊界」,只要稍為脆弱就會感到恐懼。福瑟坦言,有好幾年因無法面對未知,不敢寫屬於自己的東西,最終為宗教轉向帶來契機。「我是一位無神論者,但我無法解釋在我寫作時的經驗,為何會有那種感覺?那些靈感從何而來?我無法給出答案。你可以透過科學的角度解釋大腦的運作,但你無法捕捉那種靈性的光芒。」

從舞台把真實傳達給觀眾,福瑟坦言創作劇本必須極端專注,耗費大量精力,以洗練出精密的文字。雖然他的寫作速度奇快,但也會釋放出自己最狂躁的面向。如今的福瑟反其道而行,開始追求放慢寫作、生活和所有事情的節奏,並提倡「慢散文」(slow prose)的概念。「我想寫散文,讓其慢下來,寫那些長長的、流動的句子。」

由此誕生的最新作品 Septology,福瑟強調完全不是自傳,但承認主角的外貌特徵,跟他有些相似,書中近乎散文的章節,思考方式亦跟他非常接近。然而,由於作品初稿長達最少 1,500 多頁,最終他必須精簡部分散文,有 100 多篇有關神學的散文,如今都被剔除出來,這些篇章就留待日後有機會再發表。

儘管福瑟的作品經常觸及孤寂、焦慮與死亡的課題,但隨著年紀漸長,死亡愈來愈近,福瑟反倒對死亡的思考愈來愈少:

我記得西塞羅(Cicero)說過,哲學是學習面對死亡的方式;我認為,文學也是學習面對死亡的方式。文學探討死亡的篇章,與探討生命一樣的多,我猜想與偉大文學和藝術的形式有關。當你創作時,藝術是活的,讀者可以再次把它活過來;但作為物質,它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