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與歷史 06 —— 頭戴空王冠的命運朝不保夕

A+A-
2012 年英國電視電影「虛妄之冠」(The Hollow Crown)第一章「理查二世」(Richard II),由 Ben Whishaw(左)飾演理查二世;圖為劇照。

For God’s sake let us sit upon the ground
And tell sad stories of the death of kings:
How some have been depos’d, some slain in war,
Some haunted by the ghosts they have deposed,
Some poisoned by their wives, some sleeping kill’d,
All murdered — for within the hollow crown
That rounds the mortal temples of a king.
(看在上帝份上,讓我們坐下來,
說說國王們如何慘死的故事:有些被廢黜,有些死於戰爭,
有些被遭他們廢黜的幽靈糾纏至死,有些被他們的妻子毒死,
還有些在睡夢中被殺,全都不得善終 ——
因為死神把一頂空心王冠套在一個國王頭上。)

在王權專制的社會,君主的個人性格往往是影響歷史的關鍵,王朝、臣民的命運都在其一念之間。但由於人性的幽暗面遠勝過光明之處,但凡不受約束,結果必然是造惡多於行善,因此在專制社會,寄望甚麼明君,只能說是癡心妄想。

英格蘭雖然早於 13 世紀簽署大憲章,絕非一勞永逸,欲使專制君主交出權力,過程反復,其中艱難可想而知。在莎士比亞編寫英格蘭歷史劇過程中,他和所有為王朝服務的作者一樣,都不免有借古諷今之意 —— 希望「今上」不要重蹈前人的覆轍,因此在他筆下「壞國王」總是佔多數。

舉例來說,約翰王活在兄長獅心王的影子裡,生來自卑懦弱,卻要強充偉人。理查三世則是身有殘缺,導致心理幽暗,像蟄伏在暗處的毒蛇;亨利八世驕淫暴虐,翻臉無情,娶妻有如換新衣,接連砍掉了兩個王后的腦袋,和這幾位壞國王相比,理查二世壞得來似乎沒有甚麼特色。

簡單來說,理查二世只是一個「巨嬰」,也難怪他,10 歲繼位之際,他的幾個叔叔都正值青壯年,聯同其他大貴族共同把持朝政,情況類似清朝的康熙皇帝。理查二世最年輕的叔叔葛羅斯特公爵正是這個「當權派」的領袖,他們強迫年輕的國王立約,將權力轉交給這個貴族集團會議 —— 也很像清初的「議政王大臣會議」。

於是理查二世也和康熙一樣,先是忍氣吞聲,再是處心積慮,自建黨羽,密謀翻盤。莎士比亞的這齣劇,就是從理查二世放逐兩大親貴:湯瑪斯莫布雷(Thomas Mowbray)與亨利寶靈布魯克(Henry Bolingbroke)開始 —— 導火線是理查秘密謀殺叔叔葛羅斯特公爵,而亨利,理查的堂弟,同為愛德華三世之孫,則發誓要為叔叔報仇。

接下來會發生甚麼呢?不必熟讀歷史,只要看過宮鬥戲也不難想像,這個亨利,只要一息尚存,必將是理查的大患。

理查早就對亨利心懷妒恨,在他眼中,亨利愈是品格高尚、行為優良,愈顯得危險狡詐、圖謀不軌。

…… 曾注意到他向平民怎樣殷勤獻媚,用謙卑而親暱的禮貌竭力博取他們的歡心;他會向下賤的奴隸浪費他的敬禮,用詭詐的微笑和一副身處厄境毫無怨言的神氣取悅窮苦的工匠,簡直像要把他們思慕之情一起帶走。他會向一個叫賣牡蠣的女郎脫帽;兩個運酒的車夫向他說了一聲上帝保佑他,他就向他們彎腰答禮,說「謝謝,我的同胞,我親愛的朋友們」,好像我治下的英國已經操在他的手裡,他是我的臣民所仰望的未來的君王一樣。

理查的這段怨言,恰恰暴露了即使專制的君主,也需要認受性,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但表現得親善、有禮,平易近人,為「臣民所仰望」,對於君主而言,也是坐穩王位的一大保障。顯然,理查缺乏亨利那樣的個人魅力,他傲慢自大,目無下塵,不屑討好,但是他心知肚明,當亨利獲得這種認受性,即使沒有王冠,卻看著像真正的國王。

由於理查與貴族之間的關係緊張,全國局勢動蕩,愛爾蘭發生叛亂,理查不惜親征,並以籌措軍費為藉口,充公了亨利的父親,約翰岡特的土地和財產。

然而這是中世紀封建制的大忌。封建制可說是一種建基於契約的制度,無論是明文的契約還是約定俗成,封建制遵循判例的做法最終形成了普通法。貴族向國王效忠,為他出錢出兵,國王則必須尊重貴族的私有財產,父業子承,天經地義,如果國王可以隨便充公貴族的財產,則是動搖封建制的根本。

理查率先背叛了約定,於是也給了亨利背叛的理由,他得以名正言順起兵,從海峽對岸的布列塔尼殺回倫敦,而且得到其他貴族的支持 —— 沒有貴族能夠容忍自己被抄家,這是對貴族封建權利的最大侵犯。

遵守傳統和慣例,是王朝的法理依據,正如理查的叔父約克公爵所謂:「倘若不是按著父子祖孫世世相傳的合法的王統,你怎麼會成為一個國王?」在貴族集團擁有絕對優勢的時候,他們完全可以廢黜理查,但最終還是選擇收手;同樣道理,在約克看來,亨利起兵,違反他原本被流放的刑罰,「憑不正義的手段來尋求正義」,萬萬不能容許。

在王權專制時代,王位沒有正義可言,無所謂「賢能者任之」,唯一的榮譽屬於傳統,否則就成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叢林競爭,王位也就沒有法統可言 —— 當然,這個觀念,可能只適用於封建制的歐洲。

理查征戰愛爾蘭,英格蘭腹地空虛,亨利得以長驅直入,與其他貴族結成同盟,理查最終只得求和,宣佈退位,被關進了倫敦塔,英格蘭的國王換成了亨利四世。本來,劇情寫到這裡應該結束了。但是,從戲劇張力的角度看,新王登基比不上舊人哭泣,莎士比亞當然深諳此道。

廢黜君主,與毀滅誓言一樣,是極惡重罪,為了名正言順,獲臣民認可,亨利為理查列好了長長的罪狀,要求他當眾朗讀,自證罪有應得。然而,即使理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昏君(有很大一部分要歸咎於他的年輕),莎士比亞並沒有把所有髒水都往他身上潑,因為他不過是又一個被王冠綁架了的人質,連理查自己也發現:「當我做國王的時候,向我諂媚的人不過是一群臣子;現在我自己做了臣子,卻有一個國王向我諂媚。」—— 這時的國王指的是新人亨利。

從約克公爵的角度,王冠之下,無非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正像在一座戲院裡,當一個紅角下場以後,觀眾用冷淡的眼光注視著後來的伶人,覺得他的饒舌十分可厭一般。」

理查投降時終於領悟:君主擁有權力時妄自尊大,以為血肉之軀宛如銅墻鐵壁,最終無非也是一個凡人,「靠著麵包生活,我也有慾望,我也懂得悲哀,我也需要朋友。」直至他失去了王冠和權力,他第一次體會到人生的悲苦,「一個國王將要成為悲哀的奴隸」,他這個巨嬰在這一刻終於長大。至此全劇「畫風突變」,這個昏君終於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貴為國王,命運卻和乞丐一樣朝不保夕。

物傷其類,劇終時新王亨利一點也沒有興高采烈,當他得知手下已經結果了理查的性命,竟反過來責怪:「艾克斯頓,我不能感謝你的好意,因為你已經用你的毒手幹下一件毀壞我的榮譽、玷辱我們整個國土的惡事了。」

他還振振有詞解釋:「需要毒藥的人,並不喜愛毒藥,我對你也是這樣;雖然我希望他死,樂意看到他被殺,我卻痛恨殺死他的兇手。」雖然兇手艾克斯頓是揣摩了亨利之意才動了手,但是君主的心意瞬息萬變,為他殺了人,他又後悔了,該如何是好呢?伴君如伴虎,大概就是如此。

「理查二世」的劇本在伊利沙伯一世統治期間,一度非常敏感,1601 年雅息士伯爵叛亂之前,他的人馬曾出高價專門要求演出此劇,為他們想要罷黜女王的意圖造勢,結果叛亂敗露,伯爵被處死,莎士比亞和劇團也一度遭到調查,幸而沒有遭到牽連。寫作實在是一個危險的職業。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