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懷念經典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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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月黑高飛」劇照

今年奧斯卡最後大獎擺烏龍,到底哪一齣才是實至名歸的最佳電影,有甚麼好爭論?「月黑高飛」當年也沒有得獎。

「月黑高飛」這種電影,像人生中你會愛上的人,可遇不可求,即使闊別多年,他已經老去,每想起都會牽動你心,永遠不會遺忘。

「月黑高飛」的光芒要經過二十多年才徹底綻放,獲得公認,據說多次被影迷選為「歷來最佳電影」,這齣作品並不如其他名作那樣顯赫:並無甚麼天才獨到的電影觀點,或者驚才絕艷的手法與創新,只是因為口碑流傳,終於登上影迷心目中的寶座。再過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依然會有觀眾,這就是不朽。

如果電影在工業產品與商業收入之上還有人文價值,這就是一個最佳示範。電影改編自恐怖大師史提芬京的短篇小說集「四季奇譚」之一「春季」,題目是向蒲柏的詩句致意:”Hope springs eternal (in the human breast)”,希望是人性的本能,即使明知絕無可能,也會有一絲萌芽永遠在悸動。

電影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過程塑造一個壓抑冷酷的環境,但凡有最壞的事情發生,一些最平常的東西,就顯得異常珍貴:可以是偷閒的一支煙,可以是修補破掉的圖書,可以是教人認字傳授知識,可以是欣賞美女撥弄秀髮的一刻,可以是頂著夏日刷完屋頂喝一瓶啤酒,可以是用留聲機播放一段莫札特的詠嘆調,當然還有好友之間長存的情誼,是這些吉光片羽才讓人終於感到活著。當你終於意識到甚麼叫美好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心痛,因為世間值得為之生存,為之留戀的依靠,其實縹緲脆弱,稍縱即逝,空靈如獨角獸,燦爛像天堂鳥;一旦留下印記,永不會磨滅,一旦心間擁有,永不可剝奪,像電影中這段台詞:

那歌聲遠飛天邊,飛越每一個落魄的夢境,好像美麗的禽鳥闖入我們黯淡的籠子,融化了監獄的高牆,在這一瞬間,最後一個囚犯都覺得自由。

「月黑高飛」當年落敗,摩根費曼也可能錯失了他最有機會贏取影帝的機會。純粹以表演的格調而論,他那種行雲流水不著一痕的風格,像雙重奏中大提琴沉實的音色,烘托出對手如小提琴般神秘閃亮的高音,也是最上乘無疑。再加上一把低迴時足可叫人落淚的聲音,將電影終曲時的那段獨白烙在每一個人心間:

我高興得坐臥不寧,思緒亂飛,我想那是一個自由人才會有的高興,一個面臨漫長旅途而結局未知的自由人,我希望我能越過邊境,我希望見到我的朋友並和他握手,我希望太平洋跟我夢裡所見一樣蔚藍,我希望。

這齣電影用一個近乎平鋪直敘的越獄故事,以毫不造作,平白生動的手法講出了自由與被困的哲學之辯,最重要的不是理性的爭論,而是感性上的昇華與釋放。雖然有漫長的壓抑困苦,卻又時時在烏雲中讓人得見銀光閃耀,十九年的冤獄,十九年的消磨,始終沒有摧毀男主角安迪嚮往自由的雄心,這個囚徒在糞水泥濘與雷暴中重生,曾經桎梏靈魂的憤怒、傷痛、冤屈、悔恨都盪滌一空,終於一一離他遠去。

電影結尾是兩鬢斑白的兩個獄友終於在蔚藍的海邊重逢,鏡頭升起,遠離岸邊,人影逐漸模糊,白浪拍岸,好像捲走了曾經的黑暗記憶,一切回歸平靜。當時也有人認為拍到列德坐上巴士遠去,就可以落幕,但最後還是加上了海邊重逢,這不是畫公仔畫出腸,而是情感的累積到此需要一個最有力的烘托,最終呈現兩個多小時以來僅有的一幕遼闊畫面,徹底超越曾經的壓抑。

活在喧囂濁世,可能每一個人都受困於無形的高牆,回望從前,甚至會覺得自己變得陌生,無論是偶而的失落,還是終極的孤獨,這齣電影最大的魅力在於可以解開堅硬冷酷的外殼,觸及靈魂深處的柔軟,也許我們都曾想像自己是電影裡的列德,長途跋涉之後,望見天邊的巨樹,樹下埋著一個寶盒,裡面裝著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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