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至愛」梵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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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地鐵站,看見電影「情謎梵高」的系列海報,立即挪不開目光:這個海報設計可真省事,簡直是手到拿來。迎面走過來一個女孩也在望海報,笑盈盈的,好像看見自己心上人那樣 —— 不是神經病,對於很多喜愛藝術的人而言,梵高確如至親。

電影的英文名 Loving Vincent,可說有點煽情,但想來也沒有第二個人承受得起。另有一個譯名「至愛梵高」,倒比「情謎梵高」更貼切。

電影的最大看頭當然是畫面:100 多位藝術家親手畫了 65,000 張畫,用梵高的風格來描繪梵高的故事,其實是一場儀式,向大家心中共同愛慕的那位天才致敬,因此「形式大於內容」是應該的。

但梵高本身是永遠也說不完的。

在同期畫家當中,將梵高的畫跟別人放在一起,他是顯而易見的異軍突起,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莫奈的高貴,雷諾亞的華麗,德加的冷峻,畢沙羅的淡雅,塞尚的硬朗,高更的詭豔,但梵高呢?熱烈、狂放、激盪?形容的是人多於畫了,要我說,他就是比別人更直接,更猛力擊中我們的心。去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術館,不難遇見有人感動落淚,想想看,那些星夜、麥田、果樹、鳶尾花、向日葵,曾經編織了多少人年少絢爛的夢境。

只有喜歡梵高是不需要講個人品味的,喜歡梵高不會令你顯得有型、品味獨特,審美趣味高深,而像是激起內心深處的原始感應,喜歡梵高,通常是因為他本身,因為沒有一個人將自己的靈魂如此赤裸裸曝給全世界看。

梵高有甚麼可愛呢?脾氣古怪,性情狂熱,愛上了妓女,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其實是耳垂),跟同行合不來(主要是高更),進了精神病院,最後開槍自殺(並沒有當場死去,過了兩天不治)。不過自殺之說存有爭議,但在美國作者史東(Irving Stone)的「梵高傳」裡寫得特別動人:「他把臉仰向太陽。將左輪手槍抵住身側,扣動扳機,他倒下,臉埋在肥沃刺辣的麥田鬆土裡 —— 生生不息的土地 —— 回到他母親的子宮裡。」史東這部經典傳記的題目也很煽情,叫 Lust for Life,中譯本則有余光中的大手筆。

說起梵高就不可避免「煽情」,只有他可以令「煽情」也變得高尚而理所當然,因為對著他,除非鐵石心腸,很難保持冰冷克制。

當然,你可以冷言冷語地說:梵高的畫就是精神病的跡象,那些扭曲的線條,暈眩的光線,暴動的色彩,樹木花草像著了魔,是很多吸毒者看到過的景象。也可以無知無畏地說,他不過是一個被炒作出來的天才,最後是便宜了畫商。還可以憤世嫉俗地說,以現在的標準他只是一個廢青宅男,不切實際,除了畫畫,無非是個 loser。

梵高在世就被稱為「紅頭瘋子」,但沒有瘋到「生人勿近」,也不是渾然不自知的天才,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怪異又討厭的人」,也很清楚自己的目標:「我想表達的,不是傷感的憂鬱, 而是真摯的悲傷。」他完全知道自己的藝術是甚麼:「我終於在作品裡與撼動我心之物取得共鳴,我領悟到自然告訴我的一些事情,而我將之速記下來。」所以被梵高打動,為他哭泣也是應該的。

他並非不通庶務和世情,只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他正式學過畫,也確實愛過人,還曾經傳過教,不是甚麼獨行怪客,只是因為他有個守護天使,他的弟弟西奧(Theo),支持他、救助他、理解他,他才能在藝術上放縱恣意。被梵高打動的人,如果眼淺如我,最好不要去想西奧的情義,還有西奧的妻子,是她完成丈夫的心願,讓全世界看到了他哥哥的天才。

暴躁、頑固、難相處的梵高,特別喜歡畫花。想來他沒那麼瘋,瘋子又怎會如此溫柔?而容易凋零,弱不禁風的花,也因為他變得強壯、猛烈、不朽。梵高也畫過很多人,投給他們深深的注視(其中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也沒有被人用心看過):農夫 Escalier、郵差 Roulin 一家、詩人 Boch、中尉 Milliet、他的好醫生 Paul Gachet。可是,正如一切標準版的人間憾事,梵高居然沒有畫過他生命中最重要,虧欠最多的人,他親愛的弟弟西奧,也許他在生時曾說過很多次「西奧,找一天給你畫一幅吧。」

梵高的畫當然要賣天價,價格標的不僅是他的天才,還包含了一百多年來全世界對這個人的熱愛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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