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國，見諸微小。去日本旅行，其實不用走進美術館，遊客俯首都會看見。全日本 1,700 個大小城鎮，粗略估計擁有 1,500 萬個沙井蓋（俗稱為渠蓋），而且不同地區皆有自創圖案，各異其趣。現時日本渠蓋的款式多達 12,000 種，當中更有一部分不惜工本以彩色繪製，既裝飾了城市路面的坑洞，亦成為各縣各市的一大標誌，在國內掀起一股「集渠」熱潮。
沙井蓋，日語通稱「マンホールの蓋」，即英文 Manhole Cover 的直譯。Manhole 本身是「維修洞（Maintenance Hole）」的短寫，也剛好是工程人員保養下水道的出入口。如今遍佈日本 47 個都道府縣的渠蓋，或是全世界最具人性化的路面公共設施。未見奈良鹿，一般都會先見到奈良市渠蓋上的鹿，又譬如，姬路市的蓋面是姬路城，別府市是市花杜鵑。至於富士河口湖町，則會在渠蓋看到日本的標誌富士山。順帶一提，在富士山周邊地域，渠蓋上幾乎都會出現富士山的縱影，但由於從不同方位所觀察到的山貌有異，光是渠蓋上的富士山圖案，已顯示出該縣市的地理位置。譬如說，靜岡市渠蓋上的富士山，就跟山梨市的形狀略為不同。
總括來說，日本不同縣市的坑渠蓋，都慣以當地的歷史、習俗、名勝和特產為圖案題材。當然，像河口湖和姬路城，本身就是著名景點，未去過都能猜到渠蓋是甚麼圖案，可能並不獨特。反而對一些熱衷收集全日本不同渠蓋的人來說，他們眼中的朝聖地卻相對冷門。例如跟東京鄰接的埼玉縣川口市，就是其中一個將坑渠蓋玩得出神入化的地區，川口市並無著名景點，但全市遍佈了各種以星座、天干、生肖和月令花為主題的渠蓋圖案。若前赴東京旅遊，獨特的坑渠蓋興許是其中一個讓人往近郊探索的原因。東京都中部以西的多摩市，最近就因為渠蓋吸引 BBC 特意報道 —— 一個將渠蓋換成國民偶像 Hello Kitty 圖案的地方。儘管數量不多，但多摩市無疑已成為渠蓋愛好者必不能錯過的朝聖地。負責該市下水道工程的楢島幹夫表示：「我們正希望大家前來，願意花時間在街道行走，繼而發現哪裡能找到這些 Hello Kitty 蓋。」且說多摩市同時是 Hello Kitty 母公司 Sanrio 主題樂園的所在地，是次別出心裁的合作，顯然成功帶起了媒體話題。
渠蓋上五花八門的圖案，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吸引遊客，刺激當地經濟。然而，對日本國民還有另一層更深重的意義。48 歲退伍軍人森本庄治，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稱「集渠者（マンホーラー，Manholer）」。他表示，之所以熱衷於探索日本各地的渠蓋，興趣源頭在福井縣。「當時我發現該地區的渠蓋，圖案是兩隻鳳凰。」相對於富士山，這顯然不是一個容易解讀的圖案。翻查資料後，他才知道這是用來紀念福井縣先後在 1945 年和 1948 年經歷過美軍空襲和七級大地震 —— 福井地震傷亡慘重，災情僅次於 1995 年的阪神大地震和 2011 年的 311 大地震。渠蓋上的兩隻鳳凰，正意味著災後重生的福井縣。
或者，比起博物館的告示板、導賞員或近年極普遍的 QR Code 資訊，隨處可見而且相當「低技術」的渠蓋，反而更能激起大眾的求知慾。森本庄治指，這就像成年人玩的尋寶遊戲：「有時候，我會去查探為何該縣市的渠蓋會用這個圖案，而當我知道它背後所藏的歷史和文化因由，會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國民教育從小開始，也從微小的地方開始，日本全國縣市則做了良好示範。這些具有個別特色的渠蓋，雖則造價昂貴，但森本庄治強調一點，它更能夠體現出日本人看重細節的情操。
進一步來說，日本人對細節的重視，不但展現於渠蓋上的裝飾圖案，而是在渠蓋之「下」，下水道工程本身就是無數不「顯眼」的細節。
法國大文豪雨果曾在「孤星淚」擱下名句，The sewers is the conscience of the city（下水道是一個城市的良心），無疑警世至今。好大喜功的國家領袖，愛築高樓，卻從不重視樓房之下的下水道，因為他們不願花錢在一些看不見的風光。也只有出現災難之時，設計完善的下水道才會發揮關鍵作用。日本下水道工程技術之完善，大至成為其他國家如馬來西亞的顧問，並輸出專才統籌當地的城市改造工程。小則回到渠蓋上，日本的渠蓋設計史其實可以遠追超過 40 年。當初，他們要解決的問題很易理解，但需要非常細心，就是務必讓人車自四方八面通過渠蓋表面，都不會因摩擦面材質有變而滑倒。要做到這效果，渠蓋表面的摩擦力就要跟周遭路面一樣，因此蓋面坑紋不能太多或太少，要如何分佈及密度高低，都不是純粹裝飾，而是基於實際考慮計算出來。
日本渠蓋的設計，最初亦離不開以浮雲、海浪、星星作點綴，後來則發展到各具特色的圖案，甚至願意花兩倍以上價錢人手彩繪，這就已經超越了防滑的基本原因，也不僅是為城市裝飾。日本自古代就有展示氏族家紋的傳統，用以彰顯出身和地位，流轉至今，各縣市以渠蓋圖案代表所屬地域特色，於當代日本社會，也不失為一個在精神層面再現傳統風俗的做法，而背後亦埋藏著國民對地方情感的認同。
若雨果在生，或也慕名造訪日本。大文豪看見的將不再只是城市的良心，偶爾一腳踩在渠蓋上，還有鐵板畫布上的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