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中日蜜月的小插曲

A+A-
簽訂馬關條約。小國政「清國媾和使來朝談判之圖」(1895)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明治維新為甚麼成功,洋務運動為甚麼失敗,這是討論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題目。但是從 1898 年開始,雖然前有馬關條約之國仇家恨,中日兩國的交流卻進入一個黃金時期,甚至被稱為「蜜月十年」,好像美國學者的總結:中國學生的留日潮,堪稱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為追求現代化的大規模知識份子移民潮」。 

造就這段蜜月期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日本的危機意識,正如 1898 年近衛文麿的父親,近衛篤麿公爵所稱:「東亞將不可避免成為未來人種競爭的舞台。在這場競爭中,支那人和日本人都將被白種人視為盟敵,有關未來的一切計劃,都必須把這一難點銘記心中。」另外,「泛亞洲主義」的思潮在日本知識份子當中也很有市場,主張日本、中國、韓國聯手振興東亞,而且還相信東亞的精神領域的成就高於西方。他們也主張推翻清朝,這可能是自江户時代起日本已經視滿清為「夷」,加上幕府末年的「尊王攘夷」,因此不太可能贊成中國也和日本一樣擁戴滿清王朝行君主立憲。

在中國學生湧到日本去求學的同時,日本知識份子也前來中國為之填補現代課的真空,這其中就有日本人自己憑一腔「友邦熱情」而辦的北京東文學社。

東文學社的校長中島裁之曾經在河北保定的蓮池書院任教,他的辦學宗旨是「報中國對日本龐大的文化恩惠」,「欲求振興中國,非整頓學校不可。今與志同之士議定,創設東文學社…… 以定維新之基。」

1901 年 3 月 20 日,北京東文學社開學,當時義和拳之亂留下的瘡痍猶在,許多學校還未復課,街頭常有德國、俄國、日本,以及英國的印度士兵巡行,聽說東文學社招生,學子即如潮水湧至,本來只預計收生 30 人,結果第一學期就收了 280 人,除了少數的翰林、進士等人有知識基礎,大多數都是小學生和文盲。因此,能堅持下來讀書的人少之又少, 1901 年入學  601 人當中,到了 1902 年剩下 152 人,1905 年只剩下一個人,能夠完成四年學業的,僅僅是千分之一。 

中島是個好心人,但完全不懂辦學的實務,他堅決反對收學費,因此給予教員的薪水極為微薄,只能到處求人捐錢:除袁世凱外,還找過東亞同文會、西本願寺,日本國會甚至日本軍方。在短短 5 年內,先後有 56 位日本年輕學人來北京東文學社教書,其中一位叫船津輸助,他在北京一共住了 9 個月,他的家信後來被編成「燕京佳信」一書。

船津喜歡北京的古建築,但是他驚訝地看到中國的「底細」,所謂的天子腳下首善之區,普通市民活得毫無尊嚴,最窮的一批甚至依然有凍死、餓死的風險:「他們大多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在城門内、屋簷下等處寄居,其中尤下等者以乞食為生,嚴冬時節仍然衣不蔽體,往往凍死。因而此處強盜、小偷甚多。」

他覺得中國正處亡國邊緣,不是因為軍事薄弱,也不是因為沒錢或者變法不徹底,而是因為中國的花花架子和真實國情,差距太大:譬如孤兒院,運行得一蹋糊塗,環境不潔,食物差劣,上面的撥款都直接入了負責人的荷包。譬如辦喪事,雇人來痛哭叫喊,但是完事之後,大家談笑如常,毫無哀傷肅穆氣氛。北京的古玩到處是贗品,神像前的鮮花都是木製或者紙糊而成,「大到國家制度,小到婦人妝容」,處處可見名實相反之虛。船津觀察到俄國和中國很相似,上下階層差距懸殊,譬如從外表上看,德國的士兵和軍官沒有太大的區別,都十分莊重體面,但俄國士兵一眼就能看出來:出身貧困,外表骯髒,沒有文化。中俄兩國的相似之處,都在於社會兩極分化,中間幾乎是空的 —— 可以想像,當這批日本學人親眼目睹這個碩大真空的時候,大概也會產生精衛填海的興嘆。

曹汝霖照像。 圖片來源: Wikimedia Commons

由於北京東文學社談不上營運制度,結果吸引了許多日本的地痞流氓來中國「混食」,導致了東文學社的名聲「流氓化」,連東亞同文會也忍不住發電報,向中國各地督撫警告要對日本教員「極為注意」,其他的日本教員和顧問都因此覺得顏面無光 —— 但這只是這一波大浪潮裡的小插曲。

到 1908 年,根據日本外務省的統計,在中國各機構簽約的教員和顧問共有 424 人,其他專業技術人員 125 人,最多人在直隸工作,達 114 人,連新疆也有 1 個人,教職遍布各個領域,從幼稚園到大學,從軍隊、警察、農業、醫學到工藝無所不包,其中尤其以東京音樂學校校長渡邊龍聖接受袁世凱的聘請,獲得日本教育界的慶賀。渡邊一共攜同 12 人到達直隸師範學堂,工作是編輯教科書以及建立學校制度,到 1908 年,直隸的小學增加到 8,534 家,學生有 18 萬之多 —— 而這只是三年制的初小。

不過,這些日本人漸漸不獲需約,改由從日本留學回來的中國人才頂替,譬如京師法政學堂的教員,就換上了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這段時間正好也是中國大量依靠日本翻譯構建了現代文化概念:甚麼法律、封建、共和、經濟、政治、思想、社會、抽象、原則、現實、政府、資本、商業、文學、科學、數學、哲學、美術等等。

但是,革命不是來得太晚就是來得太早,自從船津目睹了北京居民吃人血饅頭好像吃「凍豆腐」,他就再也沒有對中國的局勢發展作過評論了。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