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Grand Maison 東京 —— 師徒情誼與「浪漫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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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木村拓哉主演,於去年冬季開播的「Grand Maison 東京」起始收視一般,但隨著劇情展開,於劇集後半段收視突然回升;圖為劇照。

歲晚年初,2019 年收爐的最後一套日劇,果然是木村拓哉。

兩個月前已在專欄略寫,木村拓哉於去年冬季開播的「Grand Maison 東京(グランメゾン東京)」,雖屬大堆頭製作,但起步欠佳,開播初期收視與口碑都認真一般,挑戰過無數精英行業的木村大神,扮演法國菜大廚似乎不夠搶眼,有形無實的感覺太為礙眼。而且,劇中木村飾演的男主角尾花就曾提到,要奪得米芝蓮三星認證,光是做得出色並不足夠,而是要出眾,費盡心思鑽研菜式,憑創意令那些美家食兼評審吃得心服口服,這其實亦正點出了此劇的問題。木村領銜、明星陣容、重本拍攝,出色是意料之內,惟劇情四平八穩,創意方面較為失色,更有向荷里活電影「摘星廚神(Burnt)」抄橋之嫌。

面對一眾經驗豐富的老手廚神,小學廚芹田急於成長,卻力有不逮,處處逞強顯得自卑;圖為劇照。

倒沒想到,隨著劇情展開,「Grand Maison 東京」播到後半段,收視突然回升,除了粉絲不離不棄繼續捧場外,亦確實看到編劇們陸續「轉章」經營,對作品下了苦功,令故事漸入佳境,可堪咀嚼。從尋訪日本當地食材入饌、探討星級餐廳的經營之道,到餐廳裡面各成員的心理轉變,正如一個 Set,不同菜式各有所長,每個角色都在這個以摘星為目標的創業故事裡獲得人生突破。劇集雖以法國菜為主題,但仍然貫徹傳統的日劇精神,對人物細節的刻劃讓人窩心。想來,最喜歡還是那個一直自稱是餐廳「創始成員」的小學廚芹田。他是主角團隊之中最弱的年輕小伙子,本身連接觸主要食材的資格都沒有,只負責處理配菜、湯料和打掃雜務。每天面對一眾經驗豐富、才華橫溢的老手廚神,使芹田急於成長,希望有所表現,卻又深感力有不逮,處處逞強顯得自卑。尾花作為帶他入行的恩師,只是輕描淡寫報以一句,「我當然知道你有加倍努力,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這句說話,聽來特別揪心,或是因為自己過了某個年紀,驀然回首,偶然都會想起我的論文老師,和剛入行做編輯時的報館主編。他們從不讚美,亦不嘉許你的賣力拼搏,原因不是你差,而是你可以更好,所以不要輕易將自己付出過的努力視為成就。是的,從不願意付出亦沒捱過辛酸的人確實很多,但如果你的最終目標是要成為最頂尖的一群,就不應該降格尋找安慰,跟最頂尖以下的人比較,藉此覺得自己不是很差。幾何級數的努力都只是門檻高度,而不是成就的高度。

祥平是尾花的愛徒,出於愛才惜徒,尾花將祥平犯的錯誤一力承擔,使自己備受謾罵,淪為全行恥辱,餐廳亦倒閉收場;圖為劇照。

至於描寫尾花心路歷程的兩段師徒關係,開局未見,約莫播到一半才緩緩鋪展,亦寫得相當耐人尋味。兩段師徒緣分,分別是尾花和他的師父木場,以及尾花和他的徒弟祥平。尾花與祥平亦師亦友的關係,其實在整個故事的幾個轉折點都有關鍵作用。就在故事開始的三年前,尾花於巴黎經營星級餐廳 Escofille 時聲名大噪,已是全日本的法國菜大廚代表,但因為一次低級錯誤,於接待政界貴賓時將令客人過敏的食材混入菜式,繼而備受謾罵,淪為全行恥辱,餐廳亦倒閉收場。然而,真相並不是因為尾花心高氣傲一時失策,亦不是人緣差被不甘受辱的下屬陷害,而是他的愛徒祥平一時疏忽,鑄成大錯。事發過後,尾花回到廚房一看就猜到是祥平的錯,惟口硬心軟,其實愛才惜徒,他知道祥平既有才華,亦耐得住磨練,將來會是一個出色的法國菜大廚,甚至遠在脾氣暴躁的自己之上。於是,他情願一力承擔罪名,為徒弟隱瞞真相。在日本傳統的師徒文化中,師父地位至高無上,徒弟完全服從、甚至為其效勞獻身,但尾花眼中,祥平是副手、是值得他信賴和保護的對象,這種相當反傳統的覺悟,比起他執意選用日本食材挑戰法國菜料理,或許有著更大的顛覆意味。

尾花的授業師父晚年於淺草經營家庭餐館「浪漫亭」,以不同的心境繼續當一名廚師;圖為劇照。

而尾花同樣有個殊不普通的授業師父,一個從來讚少彈多,足以令他緊張過米芝蓮評審來訪的大人物、小角色。跟一心要奪得米芝蓮三星虛名的尾花不同,師父木場早已淡泊名利,晚年就在東京庶民區淺草經營一間毫不起眼的家庭餐館「浪漫亭」。儘管每天來來去去都是同樣的幾個熟客,而木場年紀老邁,手藝亦不復以前,但對食客們的喜好都心裡有數,同一款菜式,都會花時間為他們度身烹煮。是一份專業,同時也是最後的樂趣。「這就是我現階段當廚師的最大成就。」真心喜歡做一件事,就會不肯退出,做到至死方休。然而世事滄桑,木場比尾花年長一截,已經不再逞強,感受到身體有其限制,反而選擇在不同年紀、心境、人生的不同階段,追求不同的奮鬥目標。

木場自知身體快將到達極限,暗示想將「浪漫亭」交給愛徒打理。尾花口裡說不,志在揚威國際,開他的星級餐廳,但其實人到中年,心境都逐漸有了改變。最後結局寫得不錯,尾花主動將「Grand Maison 東京」交給它的真正主人倫子打理,選擇了功成身退,亦拒絕出任法國三星級米芝蓮餐廳的東京分店主廚,奔馳半生,最好的時光原來還是回到師父的「浪漫亭」,研究他還未完全征服的吞拿魚法國菜。這間名不經傳的家庭餐廳,是他的故鄉,亦盛載著他曾憧憬成為廚師的初衷、回憶和樂趣。

如果已經忘記了,走得遠了,都有這麼一個地方讓你回來,重新記起。這才是故事主人公總是那麼任性、卻又那麼幸福的原因。

「浪漫亭」這個名字,樸實得來起得真好。一年轉眼就過去了,作為寫作人,寫小說、寫文化觀察,想來都應該有股「浪漫亭」之鄉愁,就是大學圖書館裡面那個讓我總覺得屬於自己的位置。已經好多年沒有回去了,但其實,心底裡就是相信著那個地方一直存在,甚麼時候回去都可以,初衷就保存在一個盒子裡,放在那個位置。慶幸如此,那個地方存在,才讓人一直沒有迷失。

但作為香港人,「浪漫亭」在哪裡呢?踏入 2020 年,應該問的是,那個讓人回到初衷和回憶過去的亭,還健在嗎?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專欄作家、文藝雜誌主編。旅居台北多年,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集「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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