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勸人學醫,天打雷劈」的咒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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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路透社

題目的八個字是中國一句網絡流行語,平安夜北京民航醫院發生慘案之後,在網絡上更是鋪天蓋地,而且罵這句話最多的是醫學院學生。

中國過去十多年來發生多宗同類慘案,唯一是這宗案件的細節可能更加驚悚,更加殘酷。

「殺醫」已經成為中國的社會現象,而非個別事件,但是對此的分析評論,大致分為兩派觀點:一派是指責醫院和政府,醫療改革將醫院變成醫店,醫護變成黑心銷售員,常常用沒必要的檢查或者開藥來收取高昂費用;另外一派批判殺人兇手,尤其是以現職醫護和還在讀醫的學生,他們常見求醫的人上門大吵大鬧,稍有不滿便撒潑打滾,用極端方式要脅威逼,務求令醫護妥協,用最少的錢換到最好的服務。

兩派各有道理,但都是老生常談,各打五十大板也沒有任何意義,真正值得關注的是醫護變成中國風險最高的職業之一,只有 6 分之 1 的學生畢業後會選擇從醫,這種價值觀和世上絕大多數地方是顛倒的。「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這句俗語,好像冤魂的咒怨,在空氣中飄蕩著,尋找倒楣的人去承受惡果。

看到許多人分析殺醫事件,像看驚慄片,層層抽絲剝繭之後,愈接近真相的時候,愈感到驚恐。

譬如最基本的一些數據:中國醫生比例在世界上排名在倒數之列,城市每 1,000 人只有 1.75,農村每 1,000 人只有 0.47,遠低於西方工業國平均數 3.4;牙醫更稀缺,每 100 萬人中 100 個也不到,而日本超過 700。從這個比例,就不難想像中國醫護平時的工作量如何,醫療水準又如何,而最可悲的是,只看在錢的份上,他們也沒有獲得足夠的補償,和香港一些「星球月球」名醫有天淵之別。

中國醫生護士的處境,揭開了中國社會一些根本觀念上的扭曲和畸形。

首先,他們似乎假設醫生護士都必須為職業鞠躬盡瘁,不怕苦不怕累都不夠,甚至最好是不怕死。只有接近聖人的道德程度,才有資格從醫,一旦及不上這個標準,輕易就被唾棄為敗類,乃至不值得尊重和體諒,如果失職出事,就只有該死的份。

這種氾濫的道德主義,是中國傳統文化一貫使然,即對人性只有忠奸善惡兩極化的理解,把人格標準抬到無限高,崇尚甚麼孔聖人、關聖人之類的典範,而不講人格底線。而今日的中國人對於醫生護士的要求,還是抱著這樣的思維,期望值一路向上:甚麼任勞任怨,無私奉獻,手到病除,所謂的白衣天使;可事實上,醫學的第一原則只不過是三個字:“Do no harm”(不害人),一條底線而已。

習慣這種思維的中國人,無法理解何謂理性,因為理性的前提是認識人性的缺陷和劣根,假設所有人都會犯錯,需要制度的約束。醫護也一樣,即使他們在學校裡滿懷理想,個個都和年輕的魯迅一樣熱血,不代表他們日後在行醫的時候,不會變得馬虎以及麻木。醫護的失職和錯誤,需要由制度糾正,而不是民意公審,一命填一命。

但一命填一命的古老觀念,在中國依然如此流行,證明不存在理性的制度。

中國社會整體也非常缺乏理性,大多數中國人似乎是無法講道理的,他們解決問題或者爭端,通常以訴諸暴力為終結,誰拳頭大誰就有理,乃至形成一條暴力反應鏈:「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姑且翻譯一下:講道理不如來硬的;硬碰硬的話,則不如蠻橫到底;對付蠻橫的,那只有抱著同歸於盡的死志大晒 —— 這難道不是野獸叢林嗎?

現代醫學是一門理性的學問:醫生查找病因,診斷病情,向病人解釋治療風險,都應有理據支持,當然前提是患者看待疾病也很理性,雙方才能達成理性交流。但疾病最終能否治好,還要有一點超越理性的感性認知,對於生命神祕感的認知,生死的決定權不在於人,病情的幻變、手術的風險、身體的反應,都並非百分百由醫學和技術控制,因此最終會回歸到信仰:人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生命到底是甚麼,人生有甚麼意義這些問題,而最終會選擇坦然面對,而不是為痛苦、失望、憤怒的情緒所淹沒,不遷怒人則不能平息。

但許多中國人是理性和感性雙失的族群,從根本上不理解生命本質,彼此之間長期缺乏尊重,所有人都只是資源和工具:醫生是病人眼裡的治病工具,病人是醫生眼裡的賺錢資源,如此而已。當然最終最終,這些資源和工具都屬於政府,濃縮為政府計劃裡的一盤又一盤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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