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小白鼠會員為何能輕鬆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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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年,「天竺鼠病友會」成員於晚宴中合影。 圖片來源:WATFORD/Mirrorpix/Mirrorpix via Getty Images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英國皇家空軍許多飛行員因為燒傷毀容,他們都被送到利池城堡(Leeds Castle)改建的療養院,由空軍的整容外科醫生麥金杜(Archibald McIndoe)為他們治療。這些傷員自發成立一個「小白鼠病友會」(Guinea Pig Club),互相扶持,到戰爭結束的時候,一共有 649 名「會員」。

在大戰中,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小事。

這些接受整容治療的飛行員,很多人傷勢嚴重,有的沒了眼皮,有的沒了下顎,大面積的皮膚脫落,有人回憶,病房裡充滿了「烤肉烤焦了」的氣味,萬幸都活了下來。治療過後,其實很多人已經面目全非,新的臉皮常常彈性不足,甚至喪失感覺,但是他們在面對攝影鏡頭(其實也是面對後世),依然努力綻放笑臉。

自稱「小白鼠」,當然是一種自嘲。當時治療燒傷的外科手術依然是在萌芽階段,這個領域的專家,全英國一隻手可以數得過來,淪為麥醫生的試驗品,他們似乎渾然沒有「被冒犯」的概念,不但不以為諱,還編了一首會歌

我們是麥醫生的隊伍,我們是他的小白鼠;
一身都是植皮、假牙、假髮和玻璃眼珠。
卸甲時我們高唱「越過萬難,飛往星際」(Per ardua ad astra),心裡只想放下槍,喝一杯。
我們當中有些瘋狂的澳洲佬,也有法國、捷克和波蘭人,
甚至還有些美國洋基(Yankees),願上帝保佑他們;
剩下的加拿大人,卻必須另當別論:
他們受不了英國口音,只好和我們分開住。

經歷戰爭和極度的傷痛,為他們的心理健康著想,麥醫生決定,他們在醫院裡,不必穿病人服,可以繼續穿空軍制服,喝啤酒,可以隨時想走就走,個人意願獲得完全的尊重。同時,麥醫生還與當地村民合作,接待復原的傷兵到家中作客,要求對他們視若平常,不要刻意照顧和優待。麥醫生對這些年輕的士兵,一概稱為 “My Boys”(雖然他自己也只 40 出頭而已),士兵則管他叫「老闆」(Boss)。

這些細節令人感受最深的,其實是一種自由的氣息,正如他們的會歌,自嘲、幽默,彼此開玩笑,風格豪爽。為了自救,他們自發結社,同病相助,便不會孤立無援。醫生想方設法讓他們保持一切如常的感覺,村民也不會刻意小心翼翼,好像他們是易碎的玻璃;還有利池城堡的主人,一位美國貴婦 Lady Baillie 借出地方作療養院,環境優美宜人,住在這樣的地方,大概也會增強「值得活下去」的信念。

利池城堡在戰時闢為皇家空軍療養院。 圖片來源:Sussexy/YouTube

歌詞中將皇家空軍的座右銘 “Per ardua ad astra” 拿來取笑,並無辱沒之意,這句話的意境當然很崇高,但當他們親身在烈火的地獄邊緣走了一圈,回到人間的時候,最令人懷念的還是舉起酒杯的快樂。人生自有崇高的理想,但所謂的理想,不正是為了保持這樣簡單的快樂嗎?否則的話,理想再崇高,又有甚麼意思?

小白鼠會員們,曾經為自由而戰,付出巨大的犧牲,但他們幾乎沒有要求甚麼回報,也沒有甚麼鴻圖大計要實施,他們保護的是利池城堡那樣的莊園和綠野,不受摧殘,村民平靜的生活方式,不被改變,幽默和玩笑,不會受到管制:調侃不是歧視,把醫生稱為老闆,也不是自我輕賤,自取其辱,而是一種親暱。他們的自嘲,不僅出於強大的自信,也出於真誠的謙卑,這股堅韌的力量,才是一個國家的脊梁骨。

如果他們天堂有知,看見身後的這個世界,他們捍衛的自由,被侵蝕到這個地步:這也不許,那也是禁區,一個不留神就變成歧視和冒犯,動輒得罪,各種各樣的人以公平為理由,卻要求格外優待,該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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