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分擔彼此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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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肺炎造成全球過百萬人口死亡,讓無數人痛失至親。 圖片來源:Gaston Brito/Getty Images

「為甚麼是我?」這是飽受痛苦煎熬的人常有的抱怨,往往叫陪伴在側的至親不懂回應。南韓從事人權工作多年的社工嚴寄鎬著作「痛苦可以分享嗎?」觀察分析,遭逢厄運或罹患惡疾的人,經常發現言語不足以表達自身痛苦,以致跌入苦不堪言的絕望,換成向身邊人埋怨和發洩,親友要不是跟著情緒崩潰,就是避之則吉,結果更叫受苦者孤立無助。那麼我們該如何分擔彼此的痛苦,才能夠做到互相扶持,不至於拖垮對方?

摧毀自我對話空間的痛苦

在正向思考的推使下,很多人總是理所當然認為,受苦的人應該積極向前,嘗試思考痛苦背後的意義。嚴寄鎬指出,當我們說某事某物有其意義時,通常都是來自它的正面結果,譬如是讓人領略到某些教訓,或者對生命意義有感悟,這些「收穫」讓人相信受苦都是值得。

「痛苦可以分享嗎?」書封。

可是,現實中不是所有痛苦都有正面結果,有時苦難是壓倒性的、或是無妄之災,使人窒息得難以承受,完全找不到因由和出口,即使如何反求諸己也是徒勞無功。有些苦難甚至沒完沒了,使我們難以總結經驗,只能夠被動承受,喪失主動應對的空間。

正如很多學者研究人類的殘酷體驗時發現,個人在「絕對的痛苦」面前,是遍尋不到任何意義,只能夠熬過去。痛苦的「無意義」也會破壞自我對話的可能,無論如何發問「為甚麼是我」或「為甚麼會這樣」也找不出答案。除非內心足夠強大,否則通常都無可避免地感到空虛絕望。

書中一名家庭接連遭逢厄運的事主便慨嘆:「我只想沉睡,因為一睜開眼睛又會繼續想。但是想了不會有改變,也根本想不出甚麼結論,就算真的有,都是些沒有甚麼用的念頭。這樣一看,其實思考最是累人。」

當至親淪為宣洩出口

痛苦可以剝奪當事人的自我對話能力,也破壞與他人的溝通橋樑,甚至不自覺趕走了扶持自己的至親。嚴寄鎬憑藉豐富的社工經驗發現,類似的悲劇其實相當普遍。

求助事主在熙的母親整輩子操持家計、活躍社區,但在 70 多歲時突然倒下、百病纏身,加上治療過程意外頻生,叫她連連抱怨。她經常向家人嘮叨身體有多痛,家人起初也細心傾聽,但隨時間過去,他們再難抵受她日復日的抱怨,漸漸敷衍了事,只會說這是常見老人病,叫母親看開一點,但母親聽後更覺委屈 —— 我已經夠慘了,家人居然不明白我、不站在我身邊。

無法排遣的痛苦與被世界遺棄的孤獨感,很快便轉化成憤怒,令在熙媽媽經常大叫大嚷,每天與老公吵架、對子女謾罵:「還是要大小聲發洩一下呀!不然怎麼撐下去?」這句話充分反映她再沒有能力表達自己的痛楚,只能夠不時放聲呼救,或者拿至親當成宣洩的出口,發出無意義的咆哮,結果使家人的情緒都一同被拖垮。

一直陪伴在側的在熙心力交瘁地說:「簡直是活受罪,因為她憤怒的對象裡頭,有很多是我愛的人,聽到我愛的人對其他我愛的人宣洩憤怒,真的讓我又絕望,又難受。」

可否和我外出散散步?

類似案例在現實中比比皆是,受苦的人無法獨自承受痛苦,於是尋求至親來分擔,奈何痛苦難以言傳的性質,容易令至親淪為情緒勒索和宣洩的對象,破壞雙方關係,使得當事人與陪伴者的世界一起崩潰,深刻地體現「久病床前無孝子」的悲劇。

要解開這道死結,嚴寄鎬提醒,為陪伴者提供支援極為重要,否則他們獨力難支,但我們過去經常把焦點放在受苦者身上,而忽略這個關鍵。在熙平日負責照料病重的母親,而兄弟姐妹從外地回家時,對在熙的關懷也不亞於對母親,每次團聚也會帶在熙抽離原來崗位。

2014 年南韓世越號沉沒事故造成 304 人罹難,無數家屬聞訊後哭成淚人。 圖片來源:Chung Sung-Jun/Getty Images

作者還提出另類減壓建議,叫受苦者多外出散步。雖然很多人也會尋找同路人互相扶持,譬如參加病人互助組織定期聚會,但當自己的想法被他人指指點點,長遠也可能叫人倍感挫折和壓力,話題聚焦在痛苦根源也未必是出路。

相反,外出散步每每有助當事人分散注意力,把焦點從自身煩惱轉向外部世界,不會老是談自己,反而會拿外在事物閒聊,與同行的人談天說地。這樣不但有助改善心境,重建與外部世界的連繫,最終或可讓當事人不只看到自己,也留意到他人的難處以及其痛苦的掙扎,從而抵消「只有自己受苦」的孤獨感。

除了修補與外在世界的關係,受苦者亦應該重建內在的對話空間,學習適度的自救。作者認為,寫作和閱讀都是很好的工具,讓人有機會冷靜抽離,有助從第三身視角重新審視自己,使人不至於過度沉溺於痛苦。這不是說要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出版成書,寫作的目的也不是說服別人,而是全心關照自身,將其當作人生的「省察工具」,寫日記便是其中一種很好的習作。

歐洲文藝復興時期,自傳體作品興起,某程度便是基於當時的人愈來愈「想暸解自己、想活得像自己」,於是觀寫記錄自己的生活,然後加以反思,寫作也因此孕育出近代的主體意識。近代哲學家伊拉斯謨(Erasmus)和帕斯卡(Blaise Pascal)飽受疾病折磨,於是以寫作記錄身體狀況和感受,梳理自身問題,自我療傷。即使無法得出答案,過程中也可成為自己的最佳陪伴者,在苦痛中重新認清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