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的所作所為,以現代文明的標準,當然無異於暴行,但如此大爆發的暴行,是從哪裡來的呢?當時的有識之士不乏洞見,更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譬如口述「庚子西狩叢談」的吳永,認為義和團的形成與爆發是:「奸民倡之,愚民和之,遊民暴民益乘勢而助長之。」
奸民,應該是指略受過教育,「知啲唔知啲」的人,或可稱「小知識分子」,可以用 a little knowledge is a dangerous thing 來形容;愚民則比較容易理解,以當時的教育水準而言,可以斷言絕大多數普通人都是文盲。
但他對遊民、暴民的形成有深入分析。他認為遊民是經濟衍生,由於經濟凋敝,「因惰而遊,因遊而貧」,平時聚集在城市角落,成為邊緣族群,總是在尋找機會「苟圖衣食」。由於長期無業無產,遊民又再質變,「因愚而頑,因遊而暴」:愚昧而變得頑固,因沒有生計可圖,「冒險樂禍,恣睢暴戾之心生焉…… 恣意焚掠以饜其所欲」,便成為暴民。
根本癥結在於兩點:
一,民智過陋,缺乏普通交互,耳濡目染,只有小說戲劇之兩種觀感。
小說中佔據主導地位的「勢力」,無非兩大派:一是封神西遊,二是水滸,前者講仙道魔法,後者講草莽暴力,這兩派思想混雜,構成義和團的起源。
二,北方人民,生活省吝,性多媮(偷)惰,謀生之途太窄,稍一不慎,往往不能自振,以至於失業。
這話聽來不免有點「地域歧視」,因為吳永本身是浙江人,妻子又是曾國藩的孫女,是堅定的洋務派,相比於言必「祖宗家法」的守舊派,自然更懂得民生經濟之至關重要。當時大清已是南北顯著分野,義和團肆虐局限於山東、河北、山西,其中山東、河北兩省又經歷各種天災,毗鄰的河南、安徽卻安然無事;不但如此,江南與廣東已大規模進口糧食,不知這是否南北經濟差距的因素之一。
另一位公認遠見卓識的嚴復,看法也和吳永一致,稱義和團的組成為「妖民愚豎」。
嚴復所稱的「妖民」,應該是與吳永所謂的「奸民」同類:這種人擁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各種半桶水的知識訊息,但足以迷惑人心。「愚豎」就是愚昧無知,不學無術;豎,一般指的是社會底層族群。嚴復也說他們是「愚妄憤戾」,雖然「其中不可謂無愛國者」,但由於他們的觀念與行為,完全出於野蠻,與文明的衝突,終於不可避免。
對於這群可憐的野蠻人,嚴復其實是生出一絲悲憫的:畢竟到頭來義和團承擔了所有惡名,「無以自解於天下」。也許是親睹義和團激情大爆發的後果,加上翻譯英國典籍的長期熏陶,即使民國成立,他還是保持一貫的冷靜態度:「諸公常望政府以熱心,而不佞則竊願國人以冷腦。熱心出於感情,而冷腦由於思理,感情徒富而思理不精,課其終效必恆誤國。」
嚴復這番話,可能是受到英國大思想家柏克(Edmund Burke)的啟發,兩者所言的 context 也有相似之處,有感於法國大革命,柏克也說:「除非有一種對意志和欲望的約束力,否則社會無法存在。內在的約束力愈弱,外在的約束力就愈強…… 不知克制者不得自由,正是他們的激情鑄造了他們的鐐銬。」
Society cannot exist, unless a controlling power upon will and appetite be placed somewhere; and the less of it there is within, the more there must be without…that men of intemperate minds cannot be free. Their passions forge their fet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