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西安成為新聞熱點,不妨凑熱鬧講一講跟西安有關的故事:列根總統訪問中國的時候,獲招待去參觀西安的兵馬俑,發生了一個很有趣的細節。
兵馬俑據說是甚麼世界第八大奇跡 —— 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種排行的認證來自於何方,是不是也和圓明園的獸頭噴嘴那樣,花點小錢,經外媒吹捧一下,就點石成金呢?但是列根總統顯然沒有像太空人登上月球那樣大受震撼,他看了看周圍這些泥塑的陶俑,只喊了一聲:Dismissed(解散),然後便不可自抑地樂了起來。
此事雖然微不足道,我卻覺得這很可能是他整個行程之中最值得留意之處。
首先,我很想知道,當他喊出解散的命令,自己又呵呵發笑的時候,周圍的人是甚麼反應,尤其是那些陪同的中國官員。
列根沒有為千軍萬馬的兵馬俑所震撼,受震撼的反而應該是這些中國人:他們會不會瞪大眼睛,哎呀,這個美國佬的腦筋是怎麼回事呢?如此氣勢磅礴的兵陣,是秦始皇,以及他身後兩千年幾百個皇帝最引以為傲的事情 —— 譬如劉邦便在秦始皇巡遊隊伍之中,看到皇帝令所有人都匍匐在路邊的威武氣派,而深感「大丈夫當如是也」,為甚麼在列根眼裡,輕輕一個字,就打發掉了?
這一聲 Dismissed,反映的不僅是列根獨有的幽默,也是中國與美國價值觀的巨大落差。
像兵馬俑這樣的地府兵陣,一向被中國官方和民間共同視為「中華文明」的最高成就之一,但允許我平心而論的話,若和古希臘羅馬的雕塑,尤其巴洛克雕塑聖手如貝尼尼的作品,以藝術造詣的角度,應該不會覺得兵馬俑和「美感」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非但不美,甚至有點可怖;非但是千人一面,更由於缺乏表情,顯得頗為詭異。
當然,兵馬俑的設計與鑄造,不是為了表現美,也不是為了歌頌士兵的英勇強壯,而是為了震懾敵人,尤其是要令他的臣民跪拜在地,頭也不敢抬起來,令秦始皇死後也有千秋萬世的安全感。這種「橫掃六合,併吞八荒,唯我獨尊」的威勢,是中國歷代皇帝追求的心理快感,這種獨特的「美學」,除了古埃及的法老王能有共鳴,列根這樣一個前荷里活的牛仔,怎麼欣賞得來?
列根看見這一排排動彈不得的陶俑,聯想到他們被皇帝禁錮在地下,兩千年不見天日,簡直可憐死了,趕緊解散吧:回家耕種,和妻兒團圓,養狗放馬,每一個英勇的,曾為自由戰鬥的戰士,都值得享受卸甲歸田的快樂。但是秦始皇的大軍,當然不是為自由而戰,而是為了征服和奴役其他人而戰,他們自己也很不幸地,同樣是為嚴刑峻法所奴役的人肉機器。
中國人對於兵馬俑這種美學的欣賞態度,一直保持至今,譬如 2008 年北京奧運的時候,傳說北京鳥巢體育館開幕式上的表演者,為了保持陣隊的整齊劃一,保證表演 rundown 每一刻每一秒都準確無誤,不得不隨身戴著成人尿片,免得有人中途要去上厠所,破壞「大局」。
但是美國沒有這樣的大局意識,美國七月四號獨立日的巡遊表演都是很隨性的,表演的人也是高矮肥瘦,各式各樣,絕不會為了追求一種整齊劃一的所謂美感,特地挑選身形標準接近完美的人,來顯示美國的國威。
因為美國的「國威」從來不在於此國家的整體或者甚麼大局,更不在於總統個人是否有號令全球的權威,而是每一個人的獨立與自信,每一個人的成就感,滿足感,幸福感,是像列根那樣的荷里活二線演員也能當選總統,實踐自己的信念,甚至得到認同與喜愛——這是中國帝王學從來也沒有過的概念。
列根那一次到訪兵馬俑,居然沒有表現出特別 impressed 的樣子,大概已經令陪同的人深感失望;他還發出這樣一句指令,自以為好笑,估計當時在場人肯定都呆若木雞:「解散?」解散了之後該做甚麼好呢,拿甚麼填飽肚子呢?跟著皇帝雖然沒有自由,受嚴刑峻法的禁錮,毫無個人權利,實質上與奴隸沒有分別,但是總算有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但是在美國,自由才是每個人吃飽飯的前提,不但能吃飽飯,還能追求個人幸福,最妨害自由的,莫過於專制的暴政 —— 雖然美國人所認知的「暴政」,只是英國的喬治三世而已,他們真是做夢也想像不出秦始皇那種程度的暴政。
幸好,列根應該不太了解秦政這種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專制,否則他對著兵馬俑,就不會只喊「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