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錢的單身漢,都需要一位妻子,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若說會講故事,一開篇就先聲奪人,「傲慢與偏見」絕對榜上有名。這句開場白的直截了當,極盡嘲諷,直指現實的無奈令人嘆息 —— 嘆息的其實不是這個有錢的單身漢,而是想要嫁給他的那一個 —— 這句開場白的下一句就毫不客氣地揭開真相:這樣的單身漢,常常被視為一筆嫁女應得的財產。
三個關鍵字:單身漢、有錢、結婚,就已完整交代了接下來要說的是一個甚麼故事。而小說那麼長篇,可見此事絕不簡單。
早幾年中國網絡還流行「國民老公」之稱的時候,就有朋友問我,英國有沒有「國民老公」?現實活生生的人我不知道,但虛構人物就想也不用想,就是珍奧絲汀筆下,堪稱第一男主角的 Mr. Darcy。
Mr. Darcy 英俊、富有、單身(這個詞要劃重點),潔身自好,目無下塵,偏偏愛上了女主角,難怪有朋友開玩笑說,這不就是網絡小說「富家公子愛上我」的套路嗎?無非是使用了 18 世紀優雅的文字來包裝,減掉了約會上床等露骨情節而已。
若要這樣概括,也不是不可以,畢竟時空相隔兩百多年,理解上的偏差,即使是差之千里,也可以容忍。如果真的只是「富家公子愛上我」這樣滿足單身適婚女性癡心妄想的「爽文」,當然就不會有超越兩百多年的文學價值,能使讀者對最後的結局欣慰至於落淚。
可以說,要理解珍奧絲汀,只要明白一個人物,就是 Mr. Darcy。但是,我敢說,即使你讀了原著,也看過改編的作品,還是說不出 Mr. Darcy 是個怎樣的人:他其實並不冷傲,也不趾高氣揚,也沒有自以為是,但是作者偏偏誤導大家,包括她筆下的其他人物,就把這些標籤全部套在他頭上。
女主角則要鮮明得多,她活潑、有主見,勇於表達個性,不要說 18 世紀,即使在 21 世紀,像她這樣伶牙俐齒,opinionated 的女孩子,也不是很受歡迎的。由於家境的關係,她也有世故的一面,她知道在這些上等紳士眼裡,以她的出身難免受到輕視,她知道母親為了嫁女而表現出急切,相當令人難堪,因此也令她有非常脆弱的一面。
男主角並不是拯救她的 white knight in a shining armor,因為女主角其實沒有甚麼需要拯救,最慘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過日子,也不至於窮到出賣自己的勞力或者色相。但是,一個有靈魂的人,如果缺乏別人的理解,未免太遺憾了。像這個寫小說的女作家,如果不是寫小說抒發自己,留給後世讀者去認識她,而使她的短暫一生只能承受孤獨而終,豈不凄涼?
Mr. Darcy 毋寧說是女主角的夢中情人,不如說是她的讀者和知音 —— 說來很老套,但所有偉大的藝術作品,無非都是在追求這個目標,尋求表達和理解。因此小說花了足足三百頁,才使這兩個人真正走到一起,穿越外表的迷霧,互見彼此的靈魂。
也因此,Mr. Darcy 在很長篇幅裡,表現得冷漠、笨拙、甚至粗魯(這當然是以英國紳士的標準而言),他有相當的偏見,基於世俗的常規而妄下判斷(甚至是對朋友的戀情橫加干預)。我常想,這會不會是作者一邊寫,一邊恨不得用手指戳一戳讀者的腦袋 ——「你這個愚鈍的笨蛋,別以為你甚麼都知道」。
同樣,Mr. Darcy 和女主角 Liz 的生活必須是一個寧靜,不受打擾的環境,只能是在英格蘭的鄉村裡,主要與貓狗馬匹植物為伴。
所有「富家公子愛上我」式的童話,都不會變成「傲慢與偏見」,因為按照中國文化的標準,富家公子生活的環境,必然五光十色,充滿干擾和誘惑,他不去找人,人家也會上門找他。按照富家公子的審美品味和生活方式,他不可能安於寧靜的田園生活。即使是在今日的英國,也不容易維持,因為全球化,從倫敦飛到上海、香港、新加坡實在是太容易了。
難的不是富家公子愛上我,因為愛可以只是一刻的衝動;難的是愛上之後如何樂於相伴,如何度過美貌、青春、激情與力量都消散之後的人生。
這樣的相伴,如果沒有相互的欣賞與尊重,深入靈魂的理解,則是極其困難的;而懂得欣賞、尊重、理解另一個人,若從來不講究一點人格高尚,也是不可能的。不禁令我想起「長日將盡」裡管家對老爺的哀嘆,他是一個如此高尚善良的人,而這個時代變得凶險詭譎,使得高尚善良的人漸漸無法生存,「傲慢與偏見」的愛情也是如此,Mr. Darcy 金玉其外,令人欽羡的,還是在於金玉其中。
Mr. Darcy 當然代表了珍奧絲汀對於她所重視的價值,她所欣賞的文化,她對生活的追求。也許今日對於她這樣的獨立女性,會稍為容易一點,畢竟她憑自己寫作的才華,收入也可以抵得上 Mr. Darcy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