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10 —— 還記得「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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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年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由姚煒飾演女主角;圖為劇照。

當晚她便把他帶回了家裡去,當她發覺他還是一個童男子的時候,她把他的頭緊緊地摟進她懷裡,貼在她赤裸的胸房上,兩行熱淚,突地湧了下来。那時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得到了那樣一個羞齦的男人的童貞。一刹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一般。

在現代中文小說裡,形象最跳脫,顔色最艷麗,可能也是嗓門最大的一個女人,要數白先勇筆下的金大班。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短短一萬字不到,不但寫了人生滄桑,還道盡了一段歷史興亡。小說的敘事節奏明快,鏡頭感流暢,而人物語言的風格,則是金瓶梅和紅樓夢的延續,金大班其人,有點像是潘金蓮加王熙鳳,而且幸運地活過了 40 歲。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可以說是一部喜劇,因為女主角的潑辣、世故,對自己和別人都毫不留情的現實,一語道破之精明,站在她的角度來看,人間的癡男怨女,無論做甚麼事,到頭來都只是一場鬧劇,不值一提,只值得她用市井粗話報以嘲弄和咒罵。由於她罵得很爽,罵得很準確,像一段連珠炮般的快板,所有命運弄人留下的烙印,好像都只是落在衣服上的灰塵,隨便一拍,就可以迎風消散。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見慣風塵的中年女人,在她流暢周旋於各色人物的舞步之中,突然加插一段她對往日情事的回憶,感情色彩陡變,節奏也變得磕磕碰碰。曾有評論認為這段文字格格不入、太軟、太浪漫,完全不符合金大班的性格,是一段敗筆。因為金大班後來收到其他男人的情信,對所謂的「一片癡情」完全是嗤之以鼻。

事實是,恰因為有這段「敗筆」,為整篇小說的喜劇感添加了一筆陰鬱,像作曲中一段小調的變奏,有如樹葉的陰影突然遮住了陽光,令金大班的嬉笑怒罵,有了破綻,而往往破綻和弱點,才是動人之處,否則,金大班就變成一個無懈可擊,所向無敵,也完全不真實的神話傳說了。

金大班名叫金兆麗,是一個很有派頭和氣勢的名字,但顯然是藝名,在江湖上又有一個「尊號」,叫玉觀音,但是在她早年意外懷孕,癡心妄想著要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她的母親叫她「阿媛」。

由「阿媛」到金兆麗,再加上玉觀音和金大班,後面 3 個名字是她在風塵之中打滾的面具鎧甲,阿媛才是本名,卻也是最模糊、最微弱的一個。因此金大班回憶起年輕時唯一愛過的一個男人,一個處男的情節,不但不是敗筆,而是呼應她還是家人眼中,依然叫作「阿媛」,依然柔情似水的時候。

但是 20 年大江大浪,她先是告別曾經的自己,後來則是告別上海的十里洋場,她的官少爺情人、她棋逢對手的小姊妹,在時勢動蕩的巨變之中,都被碾壓成粉末,隨風飄逝。包括她認為唯一有意義的金錢,在「最後一夜」裡,她似乎也放得下一些,不去計較那麼多了。在這個意義上,金大班不止是個人,更可以說是一代人的化身:那一代被迫離開上海、離開中國,離開他們最熟悉的,曾經風生水起的環境,不得不重新找個地方安身立命,難免都有撫今追昔的失落,正如金大班在心裡痛罵的名言:「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左一個夜巴黎,右一個夜巴黎。說起來不好聽,百樂門裡那間廁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還寬敞些呢!」

但是如果把這些記憶全部抹去,當作不堪回首,過時的老調,人生便沒有一丁點況味可言。金大班的辣、狠、騷,說話不饒人,動作也沒羞沒臊,如果不是她心底裡還記得自己曾經的模樣,記得遺憾和悔恨,這個「九天妖女白虎星」,也就不動人了。因此,在她回憶起這段情人的初夜的時候,她的哭泣便很合理,因為那一刹,觸動到她内心的柔軟、純真的地方,又令她體會到身為一個女人,或者說身為一個人是甚麼感覺。

生而為人,都要遭受生活的玷辱和褻瀆,但是只要還能有這種體會,還能記得這種體會,保持一顆心不曾結繭、蒙塵,人生便也值得了。

小說的最後有一句看似閒筆:「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的笑了起來」,其實是小說最強而有力的一句。因為通篇讀下來,金大班從來沒有猶疑過,無論是思緒還是言語,幾乎沒有空白和停頓,賭咒罰誓都是長篇大論的,她看別人,看自己,包括看過去,多是報以嘲笑、冷眼、鄙夷、咬牙,表面上卻端著一副油光水滑的笑容。

只有在這裡,在這最後一夜快要落幕時,她凝望了眼前的人,有片刻的停頓,也罕有地顯露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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