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與歷史 05 —— 集聖女、騙子、瘋婦、女巫於一身的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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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 年由 Ingrid Bergman 主演的電影「貞德」(Joan of Arc)劇照。 圖片來源:RKO Radio Pictures/Getty Images

I must not yield to any rites of love,
For my profession’s sacred from above:
When I have chased all thy foes from hence,
Then will I think upon a recompense.
(我乃是奉天意前來救世,
在此刻談不到兒女私情;
等我把國境內狼煙掃淨,
那時節再和你敘敘衷情。)

莎士比亞的「亨利六世」可說是一卷中世紀英法兩國恩怨的史詩,在這部劇的上篇還出現了一個廣為人知的歷史人物,聖女貞德。

這部上篇寫的是亨利六世剛剛登基,當時他只有 7 歲,英法兩國仍在開戰,英格蘭原本形勢見好,直至貞德的冒出,在奧爾良打敗英軍,扭轉全局。可想而知,莎士比亞站在甚麼角度描寫貞德,呈現如何的形象,便相當耐人尋味了。

貞德出場,是由奧爾良公爵的私生子向法國太子(未來的國王)查理引薦:「且請殿下寬心,我們有了救星了。我帶來了一位聖女,她受到上蒼的啟示,奉命前來替這危城解圍,還要把英國兵逐出我們的國境。她具有很深的道行,比古羅馬的九天仙女的道行還要高。無論往古來今,她都洞如觀火。」

然後太子查理略施小計,命身邊一個臣子假扮自己,試探貞德是否真的「有很深的道行」,結果貞德一看就識破了假扮者,因為「天下事」都瞞不過她。

貞德此時只有 17 歲,但是面見太子,完全是一副運籌帷幄的姿態:

我的出身是個牧人的女兒,我沒有受過甚麼教育。可是上帝和仁慈的聖母對我垂青,用他們的榮光照耀在我卑微的身世之上。有一天,我正在照料著我溫柔的羊群,我的雙頰曝曬在烈日之下,聖母忽然向我顯靈,顯出莊嚴法象,命令我離開我的低微職業,去挽救我們國家的災難。她允諾給我支援,保證我一定勝利。她的法象充滿榮光。我本來生得黝黑,她卻用聖潔的光輝注射在我的身上,把我變成一個美好的女子,正如您現在看到的模樣。請您向我提出任何的問題,我可以不假思索,對答如流。假如您有膽量和我比武,您可以試試我的勇力,您會發現我絕非尋常女流可比。只要您下定決心,和我結為戰友,包管你無往不利。

由這段對話來看,貞德不但富有英雄氣派,而且單純樸實,把自己卑微的出身、甚至黝黑的容貌,都原原本本告訴太子。她老實承認自己並非天生神勇,而是因為遇見神跡,她的成就不是自己的功勞,而是由於神跡加持 —— 這倒不是莎士比亞杜撰,而是歷史紀錄。為了使之更加真實生動,莎士比亞為此專門設計了一個細節:太子查理提議要和貞德比試武力,結果被貞德一舉擊敗,輸得心服口服,貞德並沒有趁機自我誇耀:「我是得到聖母的助力,要不然,我哪有這般力氣。」

有趣的是,查理敗在貞德手下,反而為之傾倒,當場向她求愛:「不要把我當作你的君主,把我當作你的臣僕吧。」貞德竟一口回絕,說自己此時此刻「談不到兒女私情」,有無緣分,等戰爭平息之後再說。

不得不說,在這一段劇情中,貞德與查理的關係,是對傳統騎士美女的顛覆:查理成了芳心悸動的那一個,而貞德卻成了救國救民、仿佛「三過家門而不入」的蓋世英雄。但是世上哪有如此順利圓滿的好事?莎士比亞隨之添加了兩個廷臣的一段對話:貞德雖然贏得了太子的愛意,但其他人對她依然有所忌憚,而且這些貴族對於捍衛國家,態度並非十分堅定,這似乎隱約為貞德最終的結局籠上了陰影。

接下來在奧爾良戰役之中,英軍的將領塔爾博勛爵(Lord Talbot)果然不敵貞德,而且敗得十分狼狽:「法國人因為我們兇猛善戰,管我們叫作英國的惡狗,可我們卻像膿包的小狗一樣,一面嚎吠,一面逃跑了。」

看起來,莎士比亞並沒有為了「愛國立場」而為英軍塗脂抹粉,相反毫不掩飾他們在戰爭中恐懼、猶疑、甚至落魄的一面;相反,貞德的形象高大、英勇,被譽為「法國的保護神」,也毫不誇張。但是貞德在奧爾良大獲全勝,並沒有為她贏得免死金牌,「譽滿天下,謗亦隨之」,古今皆然。兩軍對峙,挑撥離間,動搖軍心,都是常用的伎倆,但是用在愚蠢驕傲的統治者身上,總是屢試不爽,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明朝的崇禎皇帝。

由於被俘的塔爾博將軍成功逃走,只要法國宮廷裡那些嫉妒貞德的人,信口發幾句牢騷,太子查理對貞德的信心立即發生動搖:「這是你幹的把戲嗎,你這女騙子?你開頭要哄我們,先讓我們嘗到一點兒甜頭,然後再叫我們大吃苦頭,這不就是你幹的嗎?」

貞德由保護神淪落為女騙子,只是轉眼之間。莎士比亞當然沒有像一般的三流編劇,用醜化敵國的民族英雄來侮辱對方,而是繞了一個彎,側寫了法國當政者的反應:他們不但軟弱無能,而且只知諉過於人。這顯然能引發更多人的共鳴,不但為英國的統治者所戒,而且道出了普通人的心聲。即使英國人明白貞德是民族敵人,但也會不齒於法國宮廷對她的態度,甚至對她寄予同情。

而他抬舉英軍的方式,也是從側面通過法國國王的態度來表達:當貞德的死敵塔爾博將軍父子雙雙戰死之後,法王查理反對褻瀆他們的屍體:「他們生前既為我們所畏懼,他們死後我們也別加以糟蹋。」

既然要寫一齣符合「愛國」立場、弘揚民族英雄的作品,正面的鼓吹和謳歌、向觀眾填鴨式地灌輸這位民族英雄(譬如劇中的塔爾博父子)如何偉大光榮,顯然不符合莎士比亞的寫作要求。反而換一個角度,用敵人之口來表達敬畏甚至和憐惜,更能打動觀眾,而且這個敵人,絕不能是卑鄙無能之輩,必須給予敵人應有的尊嚴,這樣的襯托,才能凸顯英雄的舉世無雙 —— 能夠繼承莎士比亞這種手法的,效果顯而易見,譬如「敵對邊緣」、「硫磺島的來信」、「天皇」等。

這部作品最遭人詬病之處,是作者最後筆鋒一轉,在貞德被俘之後加插了她念咒召喚幽靈的一段情節,以及污衊貞德未婚懷孕,使她蒙上女巫的惡名。這顯然與史實不符,貞德被判處死刑的主要理據,是她堅稱自己遇見了神跡,堅持穿著男裝,因此被扣上了「異端」的罪名。審判前她的貞節已經得到英格蘭貴族夫人的證實,而劊子手更因為自己燒死了「聖女」而心懷恐懼。面臨最終的判決時,貞德突然變成了一個瘋婦,對比之前的英雄氣概,顯得極其突兀,令人錯愕。

也許,當時莎士比亞的劇本也經過「送審」的一關,為了保證演出順利進行,像今日很多中國的電影作品,一定要在結尾添加所謂的「補白」,譬如電影「我不是藥神」那樣。

儘管在這齣劇中,貞德的形象前後不一,甚至錯亂,但作者的立場一貫清晰。第一場第一幕他就開宗明義,藉著年僅 7 歲的亨利之口說:「我們兩國人民都奉行同一的宗教,如果互相殘殺,那是既違天意,又悖人情。」對於貞德那樣用激情號召民眾抵抗、自發式的民族英雄,最終在殘酷的政治遊戲中能發揮甚麼作用,他有很大的保留。在貞德慘死之後,所謂取勝的英格蘭沒有一絲一毫歡慶的氣氛,英法雙方的談判顯得不湯不水,而且大臣還勸說法王查理,「反正以後看形勢如何,遵守不遵守您還可以相機行事的」,只是為了這樣的結果,為了這樣的國王,貞德之死豈不太過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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