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莎劇與歷史 04 ——「我的一張嘴就是英國的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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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s Lucy, Lord Saye and Sele brought before Jack Cade (1886). From Illustration of English and Scottish History, Volume I by Thomas Archer.

There shall be in England seven halfpenny loaves sold for a penny.
The three-hooped pot shall have ten hoops,
and I will make it felony to drink small beer.
All the realm shall be in common,
and in Cheapside shall my palfrey go to grass.
And when I am king, as king I will be—
(以后在我們英國,三個半便士的麵包只賣一便士,
三道箍的酒壺要改成十道箍。
我要把喝淡酒的人判作大逆不道,
我要把我們的國家變成公有公享,
我要把我所騎的馬送到溪浦汕市場那邊去放青。
等我做了王上 —— 我是一定要登基的)

若對莎士比亞作品稍有了解,應該不難猜到他看待農民「起義」的立場是甚麼。

即使在「凱撒大帝」和「科利奧蘭納斯」中,莎士比亞對於身為自由人的羅馬市民的批判,也是相當嚴厲的。非常罕有的,寫慣了帝王將相、英雄美人的莎士比亞,也曾一度將目光投向農民領袖:凱德(Jack Cade)。

凱德是歷史真實人物,但在英國歷史上的影響力,並不像中國的陳勝吳廣,或者李自成洪秀全。凱德發動的叛亂發生在 1450 年,反抗地方官員濫權腐敗,以及英軍在法國打敗仗。他率領「起義軍」由東南的根德郡殺向倫敦,打著類似「清君側」的口號,聲稱要清除國王亨利六世身邊的讒臣。

進城之後發生的事毫不令人意外 —— 起義軍到處搶掠,激化了倫敦市民對農民軍的仇恨,雙方在倫敦橋上發生血戰。為求儘快平息暴亂,國王下令只要農民撤兵歸田,一律給予特赦;結果在逃散過程中,凱德被捕,由於傷勢嚴重,他在被押往倫敦受審途中便死了。

在當今中國歷史教科書中,凱德的事跡必定被冠以「起義」之名,但在傳統歷史的角度,無論是中國還是英國,這都是不折不扣的「叛亂」。

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的劇中,將凱德描寫成一個狂妄的野心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因為凱德曾為自己改名 John Mortimer。Mortimer 這個姓另有深意:這是約克公爵理查母親的姓氏。約克公爵,或者說約克家族,正是亨利六世(蘭卡斯特家族)的死對頭,因此當國王得知造反的頭目自稱 Mortimer,當然不敢小覷,必須立即行動。

凱德的叛亂是否正義?劇中的他表示,如果他當上國王,他要這樣治理國家:

好百姓們,我謝謝你們。我要取消貨幣,大家的吃喝都歸我承擔;我要讓大家穿上同樣的服飾,這樣人人才能和睦相處,如同兄弟一般,並且擁戴我做他們的主上。

在他這個「公有公享」,「人人平等」的美好國度裡,政府會管制物價,免費供應:「三個半便士的麵包只賣一便士⋯⋯ 在我統治的第一個年頭裡,『尿管子』噴泉裡只准淌紅酒,費用全由市政府開支」。

也不再需要法律文書:「在羊皮紙上亂七八糟的寫上一大堆字,就能把一個人害得走投無路,那又是多麼混賬?」連帶的,所有律師都應該被處決,法律文件都是畫符念咒,「所有讀書人,律師、大臣和紳士都是蠢蟲,都該處死」。他還要把檔案全部燒掉,「從今以後我的一張嘴就是英國的國會」。

理所當然,終極目標是這樣的:「這國度裡,最高貴的貴族也不能把腦袋戴在肩膀上,除非他向我納貢。任何女子不准結婚,除非讓我在她丈夫之先享受初夜權。一切人的財產都作為代我保管的」。

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這些「偉大宏圖」,後來在不同國家,不同程度變成了現實,結果也都差不多:律師、作家、教師、甚至醫生等知識分子紛紛遭勞改、下獄、虐待至死,政府限制物價、取消貨幣,一切都在政府的全權計劃之中,然後便是黑市倒賣、物資短缺,饑荒和死亡也接踵而至。

凱德不但重用屠夫,到了倫敦還要打開監獄,解放所有罪犯。他的手下抓住了財務大臣賽伊,也砍下他的頭顱掛在旗杆上,一路浩浩蕩蕩地巡遊。

在「亨利六世」中篇裡,凱德佔了相當重要的篇幅,莎士比亞對他的描寫堪稱刻薄,包括借他身邊的屠夫之口,對這個狂徒也極盡挖苦譏諷。這在莎士比亞戲劇中相當罕見,因為通常他很少直接表達對人物的道德批判,但是他對凱德的厭惡和鄙夷可說是全無掩飾。

在中世紀各個封建國裡,秩序是最大多數人的共識,即使人與人地位不平等,領主的壓榨、官員的腐敗,似乎都及不上隨時隨機發生的搶劫、殺人、打鬥等暴力事件,造成生命和財產隨時危在旦夕的威脅。莎士比亞身為走南闖北、「跑江湖」的劇場成員,對於後者應該是深有體會的。

因此在他看來,一旦讓凱德那樣下流的狂徒翻身,當家做主之後,便等於打開了地獄之門。

「亨利六世」是一個非常長篇的作品,分上中下三部,很可能不完全是莎士比亞個人的創作,他更像是一個編輯,負責整理和重寫。對待凱德叛亂這件事,莎士比亞果斷站到了國王和貴族的那一邊。在他筆下,亨利六世不忍子民流血犧牲,全數釋放了敗戰被俘的農民軍(或者說是叛賊),對比凱德想要稱王作威作福,亨利六世卻哀嘆:「我剛剛爬出搖籃,在九個月的幼齡就被放到國王的寶座上去。如果說有甚麼老百姓想當國王的話,我這國王卻更巴不得去當老百姓。」

而不幸死於凱德等暴民之手的大臣賽伊,在臨死前更留下了這段遺言:

我一向主張公道,如果有人向我哀訴、向我流淚,就能打動我的心,如果對我行賄,就決不能得到我的寬恕。我向你們收稅,除去為了維持王上、維持國家和百姓以外,還有過甚麼別的用途?我贈送給學者們大量獎金,因為王上器重我的學識,並且也看到上帝譴責愚昧,而學問則是人們借以飛升天堂的羽翼⋯⋯

這一段對白,可見作者對當時的制度,包括秩序、法律、知識的態度。莎士比亞顯然不是一個冷酷無情、鄙視窮人的作者。在他筆下,有許多出身低下,但是充滿智慧和諧趣的角色,然而一旦聚眾成為暴民,追求反智、反權威、既無秩序也無高下貴賤美醜之分的「無政府狀態」,顯然是他無法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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