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當活著都成了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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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看到日本人以謠傳的「全息投影」重現鄧麗君演出的時候,我沒能忍住落淚,感動的不是看到投影的栩栩如生,而是現場的人大多垂垂老矣,只有投影裡的她還是風華正茂,完美無瑕,就跟所有人記憶裡的一樣——不,比記憶更好,更清晰。

鄧麗君永遠停留在她離開時的年紀,而其他人終於都超過了她的年紀,她從過去的前輩、大姐,變成了所有人的小妹;就好像我現在終於驚覺,原來從小仰慕的甚麼大神,並不是甚麼白髮蒼蒼的老頭,他們留下曠世傑作的時候,其實都比我現在年輕,譬如偉大的蕭斯塔柯維契第七交響曲,原來人家作曲的時候才 35;譬如莫札特,大概在大多數樂迷眼中已經是個 baby。

科技對生活的改造以及預示,從「大都會」那套默片開始就有基本共識,就是人生將愈來愈虛擬,真實的比例會不斷下調。

不要一聽見虛實之分,就毫不猶豫去捍衛真實的部分,真實不等於豐富,虛擬也不等於枯乏。古人每天做牛做馬十幾個小時才能換得食物果腹,才能有瓦遮頭,每天都全身痠痛,皮膚粗糙,皺紋如刀刻,肯定比現代城市人要活得真實。凡是好一點的生活,必然是虛擬成分有所增加,過去只有貴族才有享受虛擬的奢侈:晚上點著蠟燭,建造一個如夢似幻的舞台,讓人演戲彈琴,幻想自己是身在遠方的冒險家,或者功勳蓋世的大帝。

過去常說,缺乏真實的經歷,沒闖蕩過江湖四海,沒遇見過三山五嶽,沒經過長夜哭泣的痛苦,無法想像世間的滄桑奇幻,人生將是多麼的蒼白。但今天似乎不再需要甚麼親身經歷,不需要當阿拉伯的勞倫斯,也可以在遊戲世界裡「安全地」體會戰爭殺戮,肉身雖在電腦屏幕前維持不動,但是思維、感受、幻想,早就超越了自己的現實生活。

甚至真實的人際關係也變得虛擬:你可以純粹在網上談情,情人比唐璜還多——據說色情影像對於大腦的刺激,也遠遠高於真實的性愛,所以許多人現在對著真人提不起興趣。

為甚麼今天的人不再寫情書?再也沒有那種千山萬水的隔離,漫漫長夜的寂寥,對愛人、時間、生命的哀思和悲愴?因為沒必要。

同桌吃飯,同床共枕,也可以各自沉醉在虛擬世界——未必是如今的人愈發薄情散漫,而是虛擬世界分給我們專注和深情的份額少了,除了身邊人,網上的情人,彼此心裡還裝著甚麼明星、偶像,虛擬的創作人物,身在遠方或另一個時空或宇宙,永遠也見不著面的人呢。

身為科技盲,我完全不懂「全息投影」,但肉身已逝,精神永在的境界,看來不僅是宗教信念,也是科技會帶我們去的未來。

當全世界的電腦網絡足夠強大,可以裝下整個地球的古往今來,裝下幾百億人的生平點滴,到全息投影技術變得像拍照那樣簡單的時候,無數生命會活在電腦網絡中,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體溫氣味、習慣嗜好,說過的情話蠢話,所有的生命特徵都將得到保存,在每一個肉身消逝後還將繼續說話,繼續唱歌,繼續談情甚至做愛,在人類離開了之後,這個地球還會帶著無窮無盡的生命記憶,在荒涼的太空裡繼續轉下去。

或許這就是活著的真相,是在於被記得,無論是墓碑、書籍、圖片、建築等合成的歷史,還是「永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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